念荨第一次喊\"爸爸\"时,他左手正失去最后一点握力。
那是个平常的周日上午,阳光透过纱帘在婴儿房里洒下斑驳的光点。商司瀚的轮椅停在念荨的小床边,左手勉强握着奶瓶,正在给一岁三个月的女儿喂早餐奶。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日常的温馨——直到注意到他左手不自然的颤抖。
\"我来吧。\"我轻声说,向前迈了一步。
商司瀚摇摇头,左手更用力地攥紧奶瓶。自从右手完全瘫痪后,这只仅存能活动的手成了他最后的骄傲。但现在,连这最后的堡垒也在沦陷——温玉上周的神经传导测试显示,损伤平面已经上升到c7,左手功能即将归零。
\"啊——!\"
念荨突然的尖叫让我们同时转头。她的小手拍打着床栏,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盯着父亲颤抖的手。我以为她在抗议喂奶太慢,却听见一个清晰的音节:
\"爸...爸!\"
空气凝固了。奶瓶从商司瀚指间滑落,砸在导尿袋上发出清脆的\"叮\",然后滚到地毯上,奶渍在浅色布料上洇开一片云朵般的痕迹。
念荨没有哭闹,反而咯咯笑起来。她好奇地看着导尿袋里晃动的淡黄色液体,用胖乎乎的小手拍打着塑料容器:\"干杯!\"
阳光突然变得很亮。我看见商司瀚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是疼痛的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轮椅旁,像一片枯萎的叶子,但灰蓝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再...说一次?\"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念荨歪着头,小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后清晰地重复:\"爸爸!\"
这个词语像魔法般悬在空中。商司瀚的左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身体最后的抗议——在失去功能前,它还想再碰一碰女儿的脸。但最终,那只手只是微微抬起,又沉重地落回轮椅扶手上。
\"值得。\"他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团温暖的光晕。商司瀚低头看着自己再也不能动的手,念荨玩着导尿袋上的奶嘴,我跪在地上捡起空奶瓶——这个荒诞又美好的画面,突然成了我们生活的完美隐喻。
导尿袋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念荨把它当成了新玩具,不停地拍打摇晃,嘴里嘟囔着自创的\"干杯歌\"。商司瀚没有阻止,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女儿每一个动作,仿佛在记忆这转瞬即逝的快乐。
\"记得敦煌那天吗?\"我握住他无力的左手,\"你说要带我们去看更多地方。\"
商司瀚的眼球转向墙上的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记着红点,是我们轮椅旅行去过的地方:青海湖、敦煌、云南...每个红点旁边都贴着念荨当时的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到现在能喊\"爸爸\"的小女孩。
眼动仪感应到他的目光,自动在屏幕上调出旅行相册。最后一张是我们在鸣沙山的合影,念荨的磨牙棒贴在商司瀚右手上,朝阳在我们身后升起。照片角落标注着日期——正好是一年前今天。
\"巧合...还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眼神已经说出答案。
念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手扶着轮椅踏板。她仰起头,又一次清晰地喊:\"爸爸!\"然后指了指窗外的花园,\"玩!\"
这是她第一次把词语连成简单句子。商司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动仪的光标疯狂闪烁,最终拼出一句话:
「推我去花园,我想看她跑。」
我调整好轮椅角度,给商司瀚戴上宽檐帽遮挡阳光。念荨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向门口,小辫子像弹簧一样跳动。在走廊的阴影里,我俯身整理他的衣领,突然发现领口内侧绣着一行小字:
「当言语和动作都离我而去,爱将是我最后的语言。」
念荨在草坪上追逐一只蝴蝶,鹅黄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飘扬。商司瀚的轮椅停在玫瑰丛旁,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但眼睛追随着女儿的每一个动作,嘴角挂着平静的微笑。
温玉的医疗报告上说,商司瀚的神经退化是不可逆的。未来某天,他可能连眼球转动都无法控制。但此刻,看着念荨笨拙地模仿蝴蝶飞舞的样子,我突然明白温玉没说出口的部分——
有些旅程没有终点。青海湖不是终点,敦煌不是终点,甚至珠峰实验室也不是。就像轮椅上的环球旅行,每一处停顿都是新的起点;就像念荨喊出的第一声\"爸爸\",既是童年旅程的节点,又是父女关系。
念荨跑累了,摇摇晃晃地回到轮椅边,把小脑袋靠在商司瀚膝盖上。他的左手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抬起抚摸她的头发。但念荨似乎毫不在意,她抓起父亲无力的大手,贴在自己汗湿的小脸上。
\"爸爸...爱。\"她含糊不清地说,这是她自创的表达方式。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蹲下身,将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商司瀚苍白无力的大手,念荨胖乎乎的小手,和我自己沾着奶渍和阳光的手。
在这个普通的周日上午,在左手功能归零的时刻,在女儿第一次呼唤的奇迹里,我忽然看清了未来的形状——
它不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而是一场永恒的发现。每一次结束,都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