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师曾经在学堂上问过他们这样一个妙哉妙哉的问题。
何为生命的意义?
如果是之前的路堪言,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彦师,路堪言生命的意义是顾谅。
但经历了太多事,如今他却犹豫了。
安生者不以生为艰,赴死者不以死为惜。
拥有幸福的人不会把活着当成艰难的试炼,下定决心赴死的英雄亦不会把死亡当作可惜。
他与顾谅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戒断。
死生都在一瞬,和顾谅在蜜罐子里的光阴已经遥远得记不起来了,脑子总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路堪言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多爱重他。
当眼里那些极为微弱的光亮曝在顾谅身上的时候,他们的再度重逢就像是一间暗室。
路堪言看不见人,但很清楚顾谅就在那里。
崔来英也没再说话,他觉得现在的路堪言比任何邪魔歪道都要危险。
那种极致的冷静,有一种他什么也没做但是别人就是不敢惹他,很疯的感觉。
黄昏来临,路堪言在屋外站了一整天,直到崔来英他们出来,他才回头瞧了瞧屋里。
“言哥。”
“嗯。”
崔巡硬推了他一把,“进去看看吧……”
路堪言瞥了他们一眼,低头看着脚下的门槛,第一时间衍生出的想法是不想进去。
是在害怕吗?
不是。
他在沉思,亦或者在忍耐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踏入了那扇房门,门从外面被关上的声音让他在原地怔了怔。
片刻间,他一步一步接近床前。
那些在记忆泥潭里沉浮的细节,就像是深秋最后一片悬在枝头的枯叶。
又冷又痛。
这种刺骨的冷和剜心的痛,路堪言一个也不会承认。
“尊主。”
这种事果然还得是得心应手的顾谅来做,才会让人更痛更冷。
但路堪言明显不想再成为那个在森林中追着救命恩人一路奔跑的小动物。
他要停下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路堪言看了他一眼,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就像以前顾谅生病,自己只能坐在这小小方寸之中大乱一番。
“我记得。”路堪言直言无讳。
似乎早知道顾谅会在他这句话之后脸色煞白,所以他提前避开,整片目光都没落在他身上。
看着云窗前飘进来的几缕雪,沉默半晌,只听到顾谅轻微发抖的呼吸声,路堪言倏而看向他,“所以,不要那样叫我。”
我记得你离开的这十年,也记得在异时空报复折磨你的那二十年……
“顾谅。”
“师尊。”
“你喜欢我叫你哪一个?”
路堪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覆在松叶上面的薄冰破碎掉掉落的冰碴子。
顾谅好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宛如在松树下被那些掉落的冰碴子划伤的破布娃娃,身上好多伤口,看不见的血水流出来弄得他满身湿冷。
破布娃娃不说话。
路堪言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又低垂着目光,“和离书,我收到了。”
“……”
“顾谅,我讨厌一个人。”
“……”
路堪言的话没有任何杀伤力,轻缓而无力,像包在一团厚布里的刀,不会让顾谅受伤,却能让他痛到麻木失笑,心里酸涩,就像这样被路堪言揪着。
路堪言终于抬头,与他相望无言。
顾谅坐在床边朝他伸手,在空中虚捧着他的脸,“阿崽……”
路堪言低沉的“嗯”了声。
“小枯木不逢春的话,会死吗……”
“不会。”路堪言道,“他会一直枯着。”
顾谅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历经数千个轮回都没掉下来的眼泪此时此刻在眼眶里缠绵,看着眼前熟悉的漂亮脸蛋,他哽咽出声,“不会觉得委屈吗……”
路堪言一怔,眼眸里的光一如初见时那般纯粹,可是开口的话却是带着硬了百年的尖刺。
“心都腐烂了,没法委屈。”
没法委屈。
“……”顾谅哑然。
片刻,路堪言怔了怔神,侧开脸道,“师尊,我没想让你哭的。”
我?
哭了?
顾谅闻言后无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眼前的路堪言。
阿崽突然变得很模糊,他固执地想要看清,视线又从模糊到逐渐清晰。
眼泪没兜住,掉得也无声无息。
就像窗外夹杂着细雨的雪。
屋里的蜡烛快要就此燃尽。
他们之间仍隔着半步之遥,谁都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触碰谁。
在新州待了两日,玉桃夭很喜欢缠着顾谅,还闹着要他抱。
顾谅看着眼前的小家伙愣了愣神,他想起了那一年的阿崽喝醉了酒,也是这样任性地要他抱,不抱就要闹腾不休。
玉桃夭等了好久,迫不及待地上去拽了拽他的衣角。
顾谅回过神,笑着蹲下来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把她抱在怀里在街上溜达了半天,回来之后那才叫一个腰酸背痛。
路堪言消失了一整天,顾谅回来之后没用晚膳就歇下了,半夜的时候门外有些许吵闹声。
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起身下榻,打开房门后瞧见逢衣轩的小厮一个个面色慌张地在他对面的房间进进出出,手里还捧着几盆血水。
他心一慌,刚要踏出房门就被突然出现的路堪言抓住了手腕。
被他贸然一拽,一个踉跄摔在了他怀里,顾谅闭着眼,在他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阿崽,你——”
“进屋去,没你的事。”
“……”顾谅扣住路堪言要松开他的手,试图询问,“阿崽,发生什么事了?”
“进屋。”路堪言比以往更加执拗。
顾谅看了看他,转身进屋的同时把他也拽进了屋里,点燃烛火后转头就要去扒他衣服,却被路堪言一手制止。
“你干什么!”
“阿崽,你受伤了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路堪言离他远了一点,“没有,我没有受伤,这些血是别人的。”
顾谅松了口气,又轻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阿崽?”
路堪言抬眸,“新州的平民百姓跟懿州修仙盟的人打起来了,我没时间管你,过几天我让崔来英送你回安州。”
“那你呢?”顾谅下意识问道。
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当年那个决定的弊端,他想让整个世间都变成修仙界,让所有人都可以修仙。
而这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认可和解决的,世人挑起事端也是常有的事。
路堪言跟他对视良久,深深敛目,他问他,“顾谅,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
“既答不出来,就好好待在安州,别再闹了,我没那个心思陪你闹。”
许久后,烛光摇曳,手紧紧攥着腿上的布料。
顾谅“嗯”了一声,一抬首,发现路堪言早就离开了。
回安州的那日老天爷很意外的没有下雪,顾谅掀开马车的车帘,眼神希冀地问他,“阿崽,何时再见面?”
路堪言站在马车窗前,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你觉得我想跟你见面?”
顾谅又慌了神,“不是,不是的阿崽,是我想,我想跟你见面……”
路堪言紧紧盯着他,几缕青丝被乱风吹进了马车里,像是撒着欢缠住顾谅的手不肯放开,他主动伸手去分开了他跟顾谅纠缠不清的青丝白发,道,“等我来见你。”
车马遥遥远走时,顾谅又探出头往马车后方张望,正好瞧见两个陌生人笑着跑过去将路堪言围着。
他们见到路堪言时眼里的怦然欢喜顾谅隔老远都能察觉到。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路堪言忽然抬头望过来的时候,顾谅已经迅速缩回了车厢内。
心脏砰砰作响。
送顾谅回安州的人是崔来英和契春。
顾谅刚刚一下子缩得太快,不小心磕到了脑袋,他捂着头,急不可耐地问站在对面的契春,“那两个人是谁?似乎不是学堂的人?”
“……”契春脸部僵了僵,这要他怎么说?
说那两个人觊觎路堪言?
他不会当场没命吧?
骗人也不好,顾师反正迟早都会知道,而且路堪言在他们上车前特地嘱咐过,顾师要想知道什么都告诉他,没什么好藏的。
“说不得?”见他支支吾吾的,顾谅愈发觉得那两人有问题。
契春笑说,“没有哩,那俩人已经缠着阿言好久了,跟狗皮膏药似的,一个是抚州骊国的公主,名为姜之遥,一个是五大宗门里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好像叫什么楚连。”
又一个姓楚的?
顾谅皱眉,“狗皮膏药?那我在这里这么久为什么没见过他们?”
契春一脸心虚,讪笑两声,那还不是因为阿言早前就让我们把这两人拦在了新州之外,要不是因为修仙盟的那堆破事,他们也不可能出现在这。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顾师的表情,“顾师,有时候他们也会回自己家的,不过他们虽然对阿言几次示好,但阿言他一直都对此视而不见,估计要不到多久就没辙了,反正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
契春怀里抱着个暖壶,笑眯眯的,“顾师,如今世上喜欢阿言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想嫁给他的人多的是,您老麻烦大了。”
“咳咳咳……”马车外传来崔来英的几声咳嗽。
顾谅咬牙,“我看你现在麻烦更大。”
从刚刚开始,路堪言的目光就一直追着马车,直到他们消失在山林中才收回来,前前后后眼神也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身边两个人叽叽喳喳的,有点吵,他垂眸不语。
顾谅,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姜之遥趁他不注意,一下子牵住了他,养在温室里的小姑娘笑得极为璀璨,“阿言,我父王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我知道有些唐突,你要是愿意,我们今日就回骊国完婚好不好呀?”
路堪言挣了半天,没挣脱开,他清寒的眸子泛着冷意,“松开。”
“阿言……”小姑娘松了手,有些失意,揉了揉眼睛,“你别生气,我这几天心里有些慌,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追着你跑了……”
“……”旁边的楚连没说话,他也有这种错觉,所以才会快马加鞭来到新州,路上遇到多大的危险他都不在乎。
只要见到路堪言就好。
看着他们被冻得通红的脸,路堪言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像流浪在街头的那些猫猫狗狗。
路堪言跟他们擦身而过,低头失落之际又听见了他寒凉如冰山的声音。
“跟上。”
屋里柴火正旺。
路堪言跟他们商议完修仙盟的事就准备离开,姜之遥及时叫住了他,“阿言,我们真的只能是朋友吗?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路堪言郑重其事道,“殿下,我早就说过,我心里有人。”
被皇家娇养的小姑娘不服气,眼圈红红的,“他这么久都没回来,你为什么还要等!”
“我们成过亲,也未曾和离,多久我都等。”
许是太过伤心,小公主说出口的气话也成了利刃,那利刃却只是单向的。
“可是两个男子之间的婚书在世俗礼法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阿言,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姜之遥每次见到这个人总是心疼的。
她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顾谅的事,她花了大半年时间追着他跑了大半个世间。
如果这都不能换他回头看一眼,那当年的顾谅到底是对他有多好……
崔巡闻言,心一惊连忙将她拉下来坐着,“公主殿下,你就少说两句吧。”
“殿下。”路堪言的脸色难得没有跟这老天爷一样阴沉沉的,他突然想起了外祖母说的那句话,时光轮转,他的声音与老人的声音重叠。
“礼法不认,我认。”
“……”姜之遥看着路堪言一个人立在门前寒风里的身影,她不知怎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丢脸……”
“殿下。”路堪言站在原地,周身似乎少了几分冷意,“一点都不丢脸。”
竹林浮尘,楚连默默跟在路堪言身后,有时欲言又止,有时又焦躁不安。
未曾设想,二人同时止步。
“师叔。”
“嗯。”
楚连咬牙一语,“你就不能辜负他吗?!”
路堪言怔了怔,回头看他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师叔,你不妨看看身边的人,即便看不到我,也没关系。”
路堪言淡声开口,“你做的比你哥好。”
似乎这话引起了纷争,楚连一下子就崩溃得彻底,他哭吼出来,“我不要跟他比!师叔!别拿弟子跟他比!楚惊漾算什么东西,你明明知道弟子想比下去的人是——”
路堪言漠然偏头,“你比不上他。”
“……”
失控的话语被毫不犹豫打断,路堪言感觉这人沉默的同时,他身后那块看不到的背景板也裂开了。
“冷静了吗?”路堪言看着他。
楚连脸上还挂着泪,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瞬间失了神。
为什么师叔,为什么还是这种眼神……
跟看玉桃夭和高灼华的眼神一模一样。
楚连心痛难忍,身上的苦水怎么倒也倒不掉,他笑着擦掉眼泪,“弟子就是觉得,师叔不要再等了,等了太久会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师叔,这人间不是奈何桥……”
路堪言移开目光。
那天楚连说了很多很多,但他隐隐约约只记得一句。
“路堪言,长路好远,不要再一个人走了……”
嗯。
不会再一个人走了。
这条路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