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湖涟漪待君归,亦盼昔时宿命回。
众人悲伤之余,那十万黎民的命格皆已改变。
可南阳宋国还是亡了。
世人的命格能改,但有些东西终究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道馗挡不住顾谅。
顾谅从怀里摸出个平安锁,指尖沾着血颤得厉害,想给阿崽戴上怎么都戴不好。
“阿崽……”
“阿崽……”
“阿崽不怕,为师救你……”
“为师救你……”
崖山周遭赫然一番风云变幻,飓风空袭差点让人站不住脚。
天刚刚下过雨,此时远处的海浪更显晦暗。
众人脚边的沙砾微动,随着顾谅身上涌出的恐怖力量越来越颤。
众人一惊,稳住脚跟想要上前阻止他的时候,又忽的归于平静。
顾谅不敢置信,他的力量被什么东西限制了。
喘息未定间,顾谅忽然意识到什么。
是阵法。
阿崽在此处提前设了针对他的阵法。
可是,此阵法的气息怎么会和前世杀他的那些人所伏设的阵法一模一样?
顾谅想强撑着,可最后还是昏了过去。
崔来英几人吓得脸色一白。
正要上前时,有人踏空而来及时揽住顾谅,背对着众人将他抱起来。
背影看着有点眼熟。
“你是何人?”崔来英警惕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众人瞠目甚至来不及反应,顿时引起了另外一番骚动。
“路堪言?你——?”
来者的眼神实在淡漠,好像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众人瞧了瞧顾谅怀里的人又转眼盯着此人。
崔来英试探性问道,“你,是心魔?”
那张如路堪言一模一样的脸冷若冰霜,他未作搭理。
只是轻飘飘往崔来英他们这边一瞥,众人莫名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他悬了无数把金剑。
只要那人意念一动,好像轻轻松松就可以干掉他们。
他瞥了眼躺在血泊中的路堪言,一个抬眸就将遍体鳞伤的人带去了心海。
他要带走他们。
段离意识到这个想法后,蓦地大喊一声,“拦住他!”
崔来英几人在这句话出口之前就开始行动了。
可惜没有那人的动作迅速,几人围着伸手过去也只是抓了个空。
那人连带着顾谅和路堪言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欲追上去,一道红色身影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
“大哥?”笑长安惊愕一声。
想来自己应该没看错,上次阻拦他们到此的那伙人也是他家大哥搞得鬼。
笑红罗看着这群鲜活的少年人,叹了口气,“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会放你们去找他,但不是现在。”
张定皱了皱眉,觉得此事愈发不简单,“笑红罗,你觉得你拦得住我吗?”
笑红罗摆摆手,“你可以试试,三步之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周麟看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是不是骗路堪言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随你怎么说。”
这时笑长安垂首上前,手里的剑紧握在侧。
笑红罗笑了笑,眼神虽是依然故我的张扬,可笑长安总觉得他身上透着股从来没有的哀伤。
那哀伤随风而逝,笑红罗眯了眯眼,勾起唇来,“怎么,你要杀我?”
“哥,路堪言是我朋友。”
“我知道。”
笑红罗回得很快,目光在他们身上环视一圈后,背过身去仰头看海,“但我没骗他什么,也没逼他,若要真说逼迫,那也是他逼迫我,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要去做的。”
……
顾谅缓缓睁开眼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万物声残。
他能看见了?
可是看见了又能怎样。
“阿崽……”
他闭上眼,好像一切都是虚幻的。
顾谅大梦一场,回过头时发现连他身边最后的一个人也不在了。
“顾谅。”
冷冽的嗓音清然入耳,顾谅以为此生再不会听到阿崽的声音。
是梦吗?
刚刚的是梦?
还是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
阿崽是梦,喜欢阿崽是梦,和阿崽成婚是梦,就连重生也是梦。
他永远在雪山沉睡,不曾醒来,不曾轮回,也不曾与这红尘相遇。
可眼前的路堪言板着脸,拉着他紧紧入怀,声音颤抖着再唤了他一声,“顾谅……”
顾谅猛地一个激灵,气息紊乱之际,手臂下意识就圈上去抱住了他。
“阿崽,阿崽,别离开我,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与顾谅紧贴着的身子很明显地僵了僵,掌心在他背上揉抓了两下又轻轻安抚着,有些不知所措道,“顾谅,你等我么……”
顾谅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在他眼神黯淡时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湿润眉眼带着些柔和的笑意,脉脉含情。
“等的。”
“阿崽,我等,多久都等。”
“但是……”顾谅差点说不下去,“但是我们已经成婚了,你不能让我守寡……”
片刻无声,顾谅撤开他怀里的时候发现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眼前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唇瓣。
似是回味。
耳根子红得滴血。
顾谅刚刚从那个可怕的梦里醒来,因而也并未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
“顾谅。”
“在呢在呢。”顾谅撒欢不想松开。
他要抱紧阿崽,他要抱一辈子的。
“顾谅,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顾谅晃了晃脑袋,“没有没有,就是刚刚做了个坏梦,我的耳朵跟眼睛就好了。”
方才做的那个梦实在吓人,他差点就窒息而死了。
倏而长风拂过心间,顾谅听见阿崽说,“顾谅,那不是梦。”
“阿崽真会说笑。”顾谅虽是这样说着,眼眶却早已泛起了涟漪,“那梦做得好无厘头,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眼前人的言语何其残忍,又何其自悲,“顾谅,你知道我不是他。”
顾谅闻言一顿,失措地抓住他的衣角,抬起头满眼慌张,声音忍不住颤抖。
“没有,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就是他,你就是阿崽!你就是!”
他蒙住顾谅的眼睛,垂眸靠在他肩上,痛到发麻。
他问顾谅,“你刚刚,为何不吻我。”
“……”
顾谅怔住。
是啊,为何不吻他。
以往做了噩梦醒来抱着阿崽就是一顿啃,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亲的脸颊。
顾谅的呼吸声在此刻近乎凝滞,似是被不想触及的哀痛所阻,只能艰难地挤出几声压抑的喘息。
“顾谅,你哭出来。”
“阿崽……”
“阿崽……”
顾谅控制不住,头埋在阿崽怀里周身都颤得厉害。
他看见眼前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这一世的阿崽。
他不是这一世与自己成婚的阿崽……
他,是前世与自己生死相依同棺而葬的妻。
路堪言。
前世的路堪言。
路堪言轻拍着他的背,目光落到顾谅手腕的红线上,似乎被烫到一般快速地移开眼。
“顾谅,我也要走了。”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
“不……!”顾谅似乎被惊吓过度,又一下子扑过去抱紧他,再没了往日的乖张。
他的心剧烈不安,不知今时到底该往哪处痛去,对着路堪言疯狂摇头,“不要,不要!!”
路堪言按住他,急唤了他两声,顾谅才缓缓平静下来。
“顾谅,我跟他是一样的想法,又疯,又执着,希望你好,但他想要忘川怜让你忘记他,可是我以前吃了很多很多忘川怜都没忘记你,更别说是如今的你。”
“阿崽……不要走……”
“我不走,然后呢顾谅,他已经死了,你能像对待他那样对我吗?”
“……”
路堪言眉眼苦涩,“你不能,顾谅,我都知道。”
顾谅抬眸,“可你们是——”
路堪言及时截断他要说出口的话,“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前世是前世的,今世是今世的,你不能搅混……”
“笨蛋。”顾谅心痛得想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是那样软乎乎的发丝,鼻头一酸,“笨蛋。”
“顾谅,我得走了,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那就回到安州,所有的真相都在那棵桃花树下。”
“顾谅,我是个早就疯了的人,但你不一样,你死后我所遇浩浩云烟,难及你莞尔一笑的温柔无方。”
顾谅,我喜欢的人,他眉如远山,浩然天下间所有的青山绿水都没他好看。
“阿崽,我——”顾谅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忽然发现眼前人的身体在渐渐消散,逐渐透明。
顾谅摸不到,也抱不到。
前世眼睁睁看着阿崽将他自己活埋时的恐慌再次久违般的出现。
路堪言似乎看得懂他此刻的惧意,出声安慰,“顾谅,我活了很久,没有被活埋。”
“师尊,我被人救了,他说能让我再见到你,所以我独自在没有你的世间匆匆活了百年。”
“直到光阴可作轮回,我那时已然白发苍苍,容颜衰老,却始终没有你的任何消息。”
“于是我在各州寻了你许久,就在我快要心灰意冷之时……”
“我在雪山,再次见到了你。”
“还没遇见我,不认识我,的你。”
话到此处,顾谅的瞳孔骤然一缩,脑海里的回忆失控般的瞬至最初。
在无人问津的雪山,偶然遇见的白发老翁问他叫什么。
那时候他说,“顾谅,吾名顾谅。”
残破的烂心到底能承受多少痛苦呢。
顾谅不知道。
他只知道,前世他从雪山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是阿崽啊……
是白发苍苍的阿崽。
是等他百年又独自找了他许久的路堪言。
路堪言给顾谅的喜欢,路堪言给顾谅的爱。
缠缠绵绵,岁岁年年,至死不知疲倦。
一枝明媚晤春风,桃熏酥面满江红。
当无朝暮眷颜容,花与月逢许匆匆。
顾谅眼神涣散,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阖了阖眼,想忍住酸涩却还是泣不成声。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这样玩命似的哭过了,遇见阿崽之后他多数是开心的。
“阿崽,我真的快疯了,我……”顾谅哭到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地小声抽噎着。
“我该怎么办,阿崽,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路堪言眼眶通红,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再一次问道,“师尊,你会像等他那样等我吗?”
顾谅脸色惨白,心口像是被划了一刀,许久没有止疼药。
他想要大声嘶吼,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
路堪言抬手在顾谅的脸上摸了摸,摸不到又放下来,看向他的目光酸涩,张了张嘴,嗓子哑着,轻声叫他,“师尊。”
顾谅下意识抬眸,眼泪不断从他无神发灰的眼睛里滚落。
路堪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薄唇蠕动几下,没能发出声音,但顾谅却看懂了。
他说,“顾谅,别哭太久了。”
“心会痛。”
他强撑了这么久,看到那几个字的口型,彻底崩溃,身体失力蹲坐在床边。
顾谅抱不着心口的人只能屈膝抱紧自己,豌豆大的泪水一粒一粒砸下,哭得很狼狈。
路堪言微微蹙眉,抬手想要安慰他。
又想到自己快要彻底消亡于世,胳膊就重得像灌了铅一样,纹丝不动。
“师尊,忘了前尘事吧,那些,都忘了吧。”
“不,不要忘,不想忘……”
路堪言怔住,似乎又想到什么,“师尊执念如此重,那便继续等吧,也许等来的是他,也许等来的是放下,左右两个都是好结果。”
顾谅咬破了唇,几乎把声音憋在肚子里,哭得隐忍又剧烈。
“阿崽我好没用,我好痛啊啊……”
“师,尊……”路堪言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吟,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恍然如梦。
他似一个无途的归人,又固执地想成为一个有梦的舟客。
可惜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就连顾谅也不是他的了……
路堪言就这样在顾谅眼前消失了好多次。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两人之外无人知。
往事如风,年年都吹,前尘旧梦时常在顾谅脑海里走马观花般的闪过。
“师尊,若你愿意,在奈何桥等等我,我们一同求一求来生……”
“顾谅,我们拉勾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
“顾谅大骗子……”
“顾谅不是大骗子……”
顾谅止住了抽噎声,胸腔震颤, “笨蛋阿崽,一万年太少了,至少也得来个千千万万年啊……”
阿崽,原来当初那封信里面的故人。
是你啊。
人于天底下走散,就没再重逢的道理。
顾谅明白,所以总是走得很慢很慢,甚至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
以为故人依旧在后头慢悠慢悠,就像曾经那样。
可是再回头时。
他也不见了。
其实众生皆苦。
苍生里不止有世人,那些青山绿水,糖葫芦,善念恶念都是苍生。
人因善恶而生,也因善恶而死。
草木不朽,月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