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来时，顾谅自然不会醒过来。
周麟在一旁守着半刻都离不得，生怕路堪言做什么傻事。
路堪言趴在床边说了好多话，顾谅听得见但没法回应他。
直到顾谅的躯体消散得只剩下那身衣物，路堪言即使昏迷都攥得死死的。
顾谅眼看着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直到路堪言睁开眼，眼里依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好像想起什么，转眼就出了门，顾谅默默跟上去。
他就不信了，这小崽子真就那么心硬？
而周麟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顾谅早前曾与周麟说过，待他死后，不管有没有躯体都要给自己下葬立碑。
若是没有墓碑，那阿崽想自己了，该去哪找他？
要是阿崽受了委屈，又该跟谁说去？
总归是有人在家等着阿崽，不过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对顾谅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烂命而已，不值钱。
值钱的是阿崽。
顾谅跟着路堪言走了很远的路，直到眼前迎来卖糖葫芦的小贩。
路堪言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小路啊？”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与路堪言相熟，笑眯眯地取下两串糖葫芦递给他。
“……”路堪言一动不动。
“不够吗？那再来一串？”
老人心善，见路堪言神色不对又关切地问，“小路？这孩子怎么了？”
路堪言回神，接过老人手里的糖葫芦，愣愣的看着老人，“刘爷爷，下辈子你还卖糖葫芦吗？”
老人笑了笑，“卖，小路想买的话，爷爷就卖。”
路堪言顿了顿，把一整个荷包塞给老人就走了。
“这使不得啊，小——路？”
老人一回头，路堪言早已无影无踪。
“……”顾谅没说话，一路跟着路堪言走走停停。
他不知道路堪言要去哪，又要做什么，只是担心得厉害。
这小崽子该不会打算就这么离开了吧？
也不打算去我墓前给我磕个头什么的？
也不是不行，就是……
你不要走得这么干脆啊……
顾谅跟到桃树林就不打算跟了，路堪言他是真的打算离开这里。
路堪言的背影在视线里渐渐模糊，顾谅站在桃树下再一次目送他离开。
“阿崽，你我师徒十余载，现如今为师命亡，十年枷锁已破，你只管往那世间去，我不留你，也不怪你，你我都是庸人，又何必非要遵循这世间规矩……
“阿崽……”
桃花被风吹落，洒满清冷心霜。
长风吹万里，唯愿君身轻。
顾谅在桃花树下待了七天七夜，动也不动，像块石头。
被踢开，且看不见的石头。
顾谅的头七已过。
周麟等了路堪言整整九日，见他还没回来，便自作主张将一副空棺材下了葬。
毕竟死者为大，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的好。
周麟也遂了顾谅生前的心愿，为他立了个碑。
碑上刻着。
恩师顾谅之墓。
这也是顾谅要求的，总想着就算自己死了也要跟路堪言扯上些关系。
老子教了他这么多年，还不能有个名分了？
路堪言没有坏规矩。
他有尊师重道的。
所以神仙啊神仙，求您庇护路堪言。
第十天的时候，顾谅的灵体明显变弱。
他想，或许他也该跟自己道个别。
夜里，他正倚靠在自己的墓碑旁闭目养神，满心期待翌日的黎明。
可忽的有什么响声吵得他头疼，一睁眼就发现自己那消失了整整十天的孽徒在自顾自地挖他坟……
“……”
造孽啊！
顾谅噌的一下站起来，“不是，你不是走了吗？”
顾谅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脸上难免会有些错愕。
可惊慌失措占了大半部分。
这时候顾谅又发现路堪言穿着身是他从未见过的红衣，惹人一眼惊鸿。
顾谅这边已经彻底傻眼了。
“穿这么喜庆？难不成是要拜堂成亲啊？！”
顾谅突然往后望去，两眼放光，“带小姑娘回来了？？？”
“……”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小姑娘。
顾谅这边还在疑惑什么，路堪言已经摸到棺材板了。
顾谅一转眼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莫名有些冒火，“你——”
可看着路堪言惨白的小脸，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只能摊摊手，无奈叹了口气，“不是都走了吗，那日走得那样干脆，我还以为你没有心呢，现在又何必回来扰我清静……”
不过片刻，路堪言就将棺材周围的泥土清了个干净。
在顾谅躁动不安的时候，路堪言直接躺平，傻愣愣地抱紧棺材。
“……”
顾谅看不懂，这小崽子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可路堪言接下来的一字一句，算是彻底把他搞懵了。
“顾谅，我想吃糖葫芦，可路太远了……”
“……”
“顾谅，我不闹了，你别躲在大盒子里，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我叫你了……”
“……”
“师尊，我害怕……”
“……”
“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我疼死了你都不管我，顾谅，你是不是报复我没给你买糖葫芦所以才不出来的，我给你买了，我买了好多糖葫芦，所以你能不能别就看着我疼……”
“……”
“能不能哄哄我……”
“……”
“顾谅，我好疼，浑身都疼……”
顾谅愣了好一会儿，眼睛一瞬不瞬的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
“你……”
身子一顿，一时间他脑子是懵掉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心口好像要裂开了。
顾谅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直到又眼睁睁看着路堪言坐起来目光空洞着将一旁的泥土捧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上。
“路堪言，你要干什么？！”顾谅免不了慌张起来。
可他这一喊，原本应该听不见的路堪言，竟然慢慢抬起头，眼底沉着一潭死水。
顾谅一惊，“你？！”
可路堪言的眼里始终毫无生机。
他只是还想再看一看这世间的月亮。
可胸口如刀扎一般的疼，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他颤着声音一开口，泪水终于如顾谅所愿浸润了眼睛。
“师尊，若你愿意，在奈何桥等等我，我们一同求一求来生……”
“……”
“顾谅，我们拉勾，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
“……”
“顾谅大骗子……”
“……”
“顾谅才不是大骗子呢……”
“……”
周围寂静无声。
任凭顾谅在一旁如何的声嘶力竭，路堪言都将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活埋。
刀尖终于刺进肉里，甚好，甚好。
如今顾谅是该怪自己迟钝，还是怪路堪言没有早些时候告诉他。
路堪言喜欢顾谅，他喜欢顾谅……
“不……不要……”
“谁来救他……救救他……阿崽……”
夜鸦出没。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原来万念俱灰，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心口的痛楚在顾谅再死一次的时候，重新开始麻木。
路堪言喜欢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谅，你的聪明才智呢，怎么不管用了……
路堪言喜欢我呀。
可是为师不喜欢男人啊。
可是……
去他妈的可是。
不就是弯嘛，谁不会啊！
反正死都死了，那玩意儿弯一下又不会让他们原地复活过来。
“……”
然而，微风一吹，顾谅的神情忽的一恍惚，周围瞬间就变了模样。
“？”
事实证明，做人就不能相信这贼老天，坑爹玩意儿。
顾谅打死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会现在立刻马上就重来一世。
顾谅环视一圈，迅速回忆起当前情景。
拜师大会啊。
这个时间点是前世自己跟阿崽的重逢之际。
顾谅慌了一瞬，猛地一抬眼恰好瞧见路堪言从台上下来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忽的眼眶一红，自己的脚步也动了起来，逐渐加快。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跌进了路堪言怀里。
路堪言伸手接住他，还没等他反应，顾谅跟搞偷袭似的捧着他的脸就狠狠吧唧了一口。
“阿崽，为师腿软……”
天有情，此生赔予你。
“……”
路堪言被他扑上来的滚烫鼻息弄得酥酥痒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没肯放手。
“顾谅……”
顾谅低垂着头，看不清情绪，“阿崽，我难受死了……”
“……”
拜师大会的众人面面相觑，眼睛干脆一闭一睁权当作没看见刚刚那幅惊世的画面。
还挺上道。
远处的周麟早已看透，“……”
好好好，你俩搁这上演久别胜新婚是吧？
可周麟不知道的是，顾谅和路堪言这次的重逢不是隔了那短短的三年。
明月吻了蒹葭，桃红一剪，春心又融了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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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
【前尘篇·浮生若梦欢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