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玺是两个时辰后醒来的。
身上干爽，像是沐浴过，低头一闻是淡淡的草药香，而李阿满则靠在旁边的药炉上打盹，头发都被烤焦了一小缕。
似乎是觉察到了动静，她陡然一下惊醒，迷迷瞪瞪坐正。
阳玺瞥她：“还说自己睡觉从不流口水，都快把火堆浇灭了，上辈子怕不是口井做的。”
“……”
李阿满不爽，但也不屑于和一个失血过多的妖怪计较，故意拿起药碗：“废什么话，喝药了，快点。”
阳玺被硬灌下一碗药，苦涩的药香弥漫鼻间，原本苍白的唇色也一点一点好起来。
他扫了眼胸前包扎的布条，撕裂口凌乱，锁边针脚歪歪扭扭，不禁笑了：“真丑。”
李阿满勃然大怒，又给他盛了碗浓药。
“你管你爹呢？救了你还不知感恩，不准跟我指手画脚。”
李阿满把药炉搅得喀啦喀啦响，恨不得把药渣子都倒这条毒舌妖精的嘴里。
丑……丑什么嘛。
顶、顶多是有一点点丑。
她身上这条裙子，是许多年前阿母亲手做的。
阿母是远近闻名的绣娘，亲手为自己挣了嫁妆，成了后来他们家的家底，只可惜这份家底如今已经被强占。
这条裙子，是阿母留给她的，每一个针脚都是她亲手缝制，日子久了会坏。
起初阿满自己能补，补得跟阿母一样密实漂亮，可后来冻坏了手，就再也补不好看了。
她不想理会这条讨厌的嘴臭龙，略微收拾一下就打算出去。
她打算过了，好不容易进一趟山里，即便是不认路她也要努力试试，万一真被她找到人参了呢？这样回去就有钱了。
可惜她翻遍洞穴周围好几里地都没有一丝收获。
眼看天色渐暗，山里林泛起寒意。
她转了几圈，步子一顿，倒是撞见个冤家路窄的，先前那个强行要抱她的同乡。
同乡也受了伤，本来撞见她眼神蓦地一亮，紧跟着就看到她手里的斧头，吓得一身冷汗，撒腿就跑。
李阿满断断不会放过他，当即追上去，可折腾一宿加一天本就疲乏，转眼就被甩开了，一个不留神还被树墩子绊倒。
“就你这小妮子，还想砍我？嘿，你就等着饿死在这山里吧！”
李阿满气得肺都炸了，竭力爬起来，蹭蹭摔了一手血的掌心，忿忿追上去，不想竟在下一个隘口撞见阳玺如同拎小鸡崽一般，拎着那同乡。
他立在隘口边，暮色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略略一笑：“这就是昨日惹了你的家伙？”
李阿满刚一点头，对面的阳玺就抬起手来。
下一瞬，同乡的裆间深红一片，山风卷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李阿满望着这一幕，畅快地吸了吸鼻子。
回到安身的洞穴，她才发现阳玺胸前的伤口又一次崩开了。
她一边止血一边数落：“叫你乱跑乱动，你不来，我也一样能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阳玺顿时笑出声：“就你？”
……
真是王八蛋！
她恶狠狠地又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
阳玺撩眼看着，淡淡开口：“别撕了，再撕，你大腿根都要露出来了。”
“那怎么办吗！死妖精！你要是自己穿衣服了我还用得着撕我的吗！”
阳玺再一笑，半晌才开口：“这么止血上药，对我来说太慢了。我可以以灵力化作针线，你只需替我缝合好伤口，如何？”
李阿满又锤他两下，骂道：“早不说。”
灵力化作的针线几乎毫无重量，捏在手里感觉相当奇特。
片刻后，阳玺看了看她埋在自己胸前专心致志的后脑，以及伤口上歪歪扭扭的缝线，仍是那一句：“真丑。”
“哼。”
李阿满不应声。
她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却固执强调：“我娘曾是庄上最好的绣娘，我是她最好的徒弟，只不过是伤了手，你且等着，等我攒够了钱，治好了手，一定能重新当好绣娘。”
阳玺漫不经心问：“攒钱，你吗？是靠你转一天搞错八个方向找不到一株人参？还是靠你接着撕裙子？”
“你！”李阿满恼怒，“我有手有脚，可以做工，我去帮人洗衣，做饭，擦地，总能赚到钱。”
“洗衣，做饭，擦地。”阳玺重复一遍，垂眼打量她颤抖不止的手，“不等你赚到钱，手就先弄坏了。”
“你多什么嘴，哼。我不管，不用手，我就用脚，反正我的脚也很有力气，也能洗干净衣服，就算是冬天脚冻烂了，往后我废了残了，只要手是好好的就行，我就是要当绣娘。”
“别把人家衣服洗烂了才是。”
哼。
李阿满狠狠瞪他一眼，太可恶了这条龙。
她不要给他的伤口打蝴蝶结了，她决定打一个巨丑巨丑的死结，并且一晚上都不再理这条龙，不给他喂止痛汤药，让他生生痛死！！
月落星垂，夜间的洞穴里篝火摇曳。
或许是今日难得又提起了阿母，还有那个李阿满深埋多年的心愿，往日从不敢对外吐露的渴盼、思念，都像一场久违的大雪，悄无声息地下满了心底。
她睡得不沉，又梦到了阿母，等醒来时仍是星夜，她擦擦眼泪，耳边响着枯枝被燃烧的哔啵声响。
洞穴里空荡荡的。
阳玺不见踪影。
洞外似乎响起了野禽的呜鸣。
幽邃可怖的山林里，李阿满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孤寂。
明日……明日就找路回去吧。
阳玺说得对，她连方向都能找错七八次，根本找不到什么人参的。
李阿满吸了下鼻子，和衣重新卧倒，转过身去。
冷不丁间，她仿佛被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砸中，起初还以为是错觉，没成想接二连三，越来越多，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丢到她后背上。
“谁啊！”
她怒而回身，不管是什么豺狼虎豹，她都去拼了。
然而岩洞口静静歪靠着一人，眼尾鎏金细鳞在摇曳的火光中泛着微茫，唇角微翘的弧度在月华下显出一丝讥诮。
“我啊。”
随着阳玺这一句话，李阿满环顾四周，才发现身旁全是一株一株硕大饱满的人参，此外还有灵芝、鹿茸等，都静静摊在她眼前。
那一瞬间，摇曳的，早不只是脚边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