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会儿,秣陵县同夏里的老宅子正厅梁柱被白蚁蛀得厉害。母亲后来总念叨,说接生婆刚把我裹进襁褓,外头就传来羽林军马蹄声——大明八年四月,前废帝刘子业刚被弑,建康城还在宵禁。父亲萧顺之当时任丹阳尹功曹,成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满月酒那天才抱着我说:\"这小子哭声洪亮,将来怕是个不安分的。\"
七岁开蒙那年,表兄萧鸾来家里做客。我躲在屏风后偷看,他腰间玉带扣上的螭纹在阳光下晃眼。后来他考我校《论语》,我背到\"君子不器\"时故意拖长调子,被他用戒尺敲了手心:\"滑头小子,治国平天下靠的可不是耍嘴皮子。\"这话倒像谶语,二十年后他篡了刘宋江山,我跪在太极殿上朝时,总盯着御座后的蟠龙柱出神。
十九岁进国子学那阵,建康城时兴在青溪边赛马。有回我骑的那匹枣红马惊了,直冲向竟陵王萧子良的车驾。侍卫们拔刀时,车帘里突然探出柄玉如意挑开帘子:\"好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我滚落马背抬头,正撞见王爷含笑的眼睛。三日后收到西邸雅集的帖子,那烫金笺上还沾着鸡笼山的竹叶香。
西邸那三年过得快活。每月望日,沈约、谢朓几个在听松阁斗诗,我总爱窝在临窗的竹榻上剥莲子。记得有回写《河中之水歌》,王融笑我\"莫愁女怕不是照着秦淮河花魁描的\",我反呛他\"总比某人总写些庙堂颂词强\"。那会儿哪知道,十年后王融会因拥立竟陵王失败被诛,血溅朱雀门时手里还攥着半阙没写完的诗。
永明十一年春寒料峭,先皇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在西邸围炉煮酒。王融突然摔了酒盏,扯着我衣袖的手直发抖:\"道坚兄,今夜若带家将围了台城...\"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羽林军铁甲铿锵声。萧子良面色煞白,手里的犀角杯\"当啷\"砸在青砖地上。后来听说王融被拖出府时,官靴在雪地上蹭出两道血痕。
外放竟陵太守那日,母亲将祖传的鱼肠剑塞进我行囊。船过夏口时遇上逆风,我在舱内翻看《孙子兵法》,忽然听见岸上传来楚地山歌。推开窗,暮色里纤夫们弓着脊背拉纤,号子声混着江水拍打船舷的响动,竟比建康城的丝竹更让人心颤。
镇守襄阳那七年,真把半辈子汗都流尽了。夏日带兵卒挖护城河,淤泥里泡得脚趾溃烂;寒冬裹着羊皮袄巡城,朔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有回北魏游骑夜袭,我带着三百轻骑出城截杀,弯刀砍卷了刃才杀退敌军。回营时亲兵帮我卸甲,发现中衣后背结着层血冰碴子——不知何时被流矢划了道口子,竟浑然不觉。
永元二年秋雨绵绵,我正在校场试射新制的神臂弩。箭靶百步外立着,连发三矢皆中红心。忽见驿道上一骑绝尘而来,马上老卒滚落尘埃,怀里掏出个沾血的布包。展开兄长萧懿的绝笔信时,一滴雨正砸在\"东昏无道\"的\"道\"字上,墨迹晕开像朵狰狞的花。当夜召集部将,案头烛火把众人影子投在营帐上,晃得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起兵那日晨雾未散,江陵城头的杏花瓣被露水压得低垂。曹景宗牵来匹白马,说这是襄阳百姓凑钱买的战马。我摸着马鬃想起少年时惊了竟陵王车驾的枣红马,突然笑出声:\"这畜生可比当年那匹温顺多了。\"渡江时遇上暴雨,艨艟在浪涛里颠得像片柳叶。我死死攥着船帮,指甲缝里嵌满桐油灰,恍惚听见韦睿在身后呕吐声混着风浪。
建康城破那日,东昏侯的宠妃潘玉儿正在仙华殿梳妆。我提着剑闯进去时,她簪着半支金步摇回头笑:\"将军是来取妾身首级的?\"剑锋擦着她脖颈划过,削落几缕青丝。后来在武库清点出三十万领金甲,曹景宗啐道:\"够买下整个江北的粮草!\"我摸着冰凉的甲片,突然想起襄阳老兵们磨破的草鞋。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太庙跪了整宿。父亲牌位前的长明灯爆了三次灯花,守庙的老宦官说是吉兆。可当我捧着玉玺踏过朱雀航,当年被竟陵王车驾溅湿衣摆的青石板,突然在日光下泛着血色的光。祭天时青烟呛得人流泪,沈约在旁低声道:\"陛下,该念祷文了。\"我才惊觉掌心被玉圭硌出了血印子。
天监初年整顿户籍,查出会稽大族隐匿丁口三万。那夜尚书令范云抱着账册哭谏:\"陛下若行土断,恐伤江东根基!\"我把茶盏摔在他脚边:\"根基?江淮流民易子而食时,这些根基在哪!\"后来推行土断法,建康城每月都有世家马车载着金银来疏通,全被我扔去铸了镇河铁牛。
钟离围城最艰难时,韦睿差人送来个锦盒。打开是根枯瘦的野参,附信说\"臣日服三片,尚能挽弓\"。我连夜调集五万石粮草,亲自督着民夫在淮水架浮桥。运粮船被北魏火箭点燃那夜,我在行营望见北岸火光冲天,攥断的佛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直到韦睿的\"水上长城\"筑成,才觉出嘴里全是血腥味——竟把腮帮子咬烂了。
舍身同泰寺那出戏,原是想治治那些贪墨的世家。谁知朱异带着群臣跪在佛堂前哭嚎,活像送殡的孝子贤孙。我穿着僧衣啃胡饼,看他们一车车往寺里运铜钱,忽然想起少年时在竟陵王府,萧子良指着满堂珍宝说:\"这些俗物,不及半卷《庄子》。\"那日黄昏收了三亿万赎身钱,转头就拨给扬州修了十二座义仓。
浮山堰垮塌那夜,我正在华林园批阅赈灾奏折。急报传来时,笔尖朱砂滴在\"准奏\"二字上,活像道血口子。冒雨赶到淮河岸边,见下游浮尸塞川,有个妇人抱着木盆哭喊:\"老天爷啊!\"我夺过侍卫的刀就要往脖子上抹,被王茂死死抱住腰:\"陛下!江北百姓还等着您做主啊!\"后来减膳撤乐三年,有次昏倒在太极殿,太医说是饿的。
儿女债最是难偿。临安公主私奔那日,我砍了十二个守门侍卫。后来她抱着外孙进宫,小娃儿抓着我胡子喊\"翁翁\",我转头对宗正寺卿说:\"把死囚牢里那些偷鸡摸狗的,都放了罢。\"萧综那孽障投魏后,有密探捎回他写的《听钟鸣》。读到\"憔悴无人问,空余泪千行\"时,我砸了最爱的越窑青瓷砚,却悄悄让暗卫往洛阳送了包建康的桂花糖。
侯景来降时,那羯奴额角的刀疤还渗着血。他说\"愿为陛下牵马坠蹬\",我却闻到他身上有股腐鼠味儿。朱异收了二十车明珠,在朝会上把胸脯拍得山响:\"此天赐陛下之神将!\"后来叛军围城,我在净居殿听见饿殍的呻吟,竟与当年淮河灾民的哭嚎叠在一处。饿得发昏时,恍惚见父亲拿着戒尺站在跟前:\"衍儿,这天下你治得可好?\"
最后的清醒时刻,我摸着胸口嶙峋的肋骨,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上元节。父亲带我在秦淮河放水灯,我写的\"愿为良臣安天下\"顺流而下,撞翻了萧鸾叔父的\"宦海清平\"灯。如今八十载光阴淌过,建康城的万家灯火里,可有一盏映着当年的赤子心?喉头腥甜翻涌时,似乎听见朱雀航上马蹄嘚嘚,竟是永明年间那个纵马飞驰的锦衣少年,正踏着满江星月向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