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黄玄素穿着黑袍背着长剑,走在青石砖铺成的路面上,脚步声在狭窄的走廊之中回荡,周围的墙壁与天花板呈现出黑色,像是某种昆虫的甲壳,尽管没有任何的光线照射进来,但周围却依旧明亮,像是夜晚点燃的烛火。
他前面二十余步之外是一个人,而另外一个人在他身后二十余步,这是大家的默契,不要离彼此太近。
而这样的队伍一直蔓延,从前到后,似有无穷尽人。
这些人有着或相同或不同的目的地,但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到达,包括黄玄素自己。
他们只是遵循冥冥之中的指引,像那些地缚灵一样徘徊与行走,混沌未知的仪轨在这里展开,那难以想象的阵法造诣,将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但这样的感觉确让每个人都感到不舒服,任何生物都会本能的排斥与恐惧未知。
黄玄素就感觉自己身上像是有无数条黏腻的章鱼在攀爬缠绕,这不仅来于那强制仪轨的控制,还来自于周围人的视线,这些视线中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哪怕是普通人也能模糊的感知到其他人的注视,更何况黄玄素这种灵感较高的人,尤其是通过炼体法门,让全身有灵之后,这种感知更加被放大了。
不过对于这些审视观察的视线,黄玄素在警惕之余,生出的反而是遗憾之情。
一饮一啄皆是因果,一花一叶皆是菩提,一触一观皆是缘分,那些人看到了自己,观察了自己,就意味着与自己结下的因果。
凭借着慧眼,如果黄玄素有一些特别的诅咒法门,完全可以顺着这一份浅薄的因果联系,进行诅咒与反伤,甚至实力强大一些,可以进行远程的污染与操控,遗憾的是他没有。
“他们与我有缘呐。”黄玄素心中暗自叹息,想起了封神演义中的那两位西方佛祖。
他继续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在这空间之中,连同自身的空间感知都被某种力量给模糊消除了,如同在黑暗的山道上爬行,能依靠的唯有那一根绳索——冥冥之中的感应与联系。
走着走着,黄玄素凭着直觉与牵引突然右转,向着身旁的一个墙壁撞去。
然而,他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反而面前多出了一条岔路,亮度依旧如同烛火,悠长深邃,不知通向何方。
很精妙的阵法与机关技术,黄玄素内心感叹,沿着新开辟出来的通道向前走去。他判断出,这绝不是一般的障眼法,而是真假参半的结界之术。
随着黄玄素的走动,整个人列也发生了一定的分流,就像树枝上生出了一个枝丫。
黄玄素继续向前走着,尽管他重新开辟了一条道路,的前方却依旧有一个人,彼此之间距离依旧是二十余步。
之后继续走了约有三百步,也有可能有三千步,道路豁然开朗,他已经走出了住宿区,尽管在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眼前大道十分的宽阔,放在前世也足够让十辆车并排行驶。地面已经换上了一尺见方的灰褐色石板,有些像石灰石,而道路两旁只是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地,看不见其他的建筑。
道路约有千米长,尽头有一栋高耸的灰色建筑,也就是他们的考场,更详细一点是有关技术与技巧的“技”之考场。
而在道路上行走的妖族修行者彼此之间依旧隔得很开,绝大部分身穿劲装,身上背着弓弩或者机关箱,腰间挂着短刀与工具盒,黄玄素这样穿着宽大长袍,只背着剑的反而有些另类。
不过黄玄素并没有在意,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周围的人很有礼貌的让开。
尽管六合营自成一界,独立于天地之外,但是内部却依旧有着阴晴变化,四季轮转,虽然没有太阳,但夜晚也有星空与三月显现。
但此刻夜晚还没有到,乳白色,仿佛塑料质地的天空弥漫着不算刺眼的光芒,温和柔美。
“下雨了。”
黄玄素轻声低语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夏季的风雨总是来的如此激烈与猝不及防,风雨大作,乳白色天空瞬间被浓厚的阴云覆盖,不知何处而来的乌云之中降下了漫天的甘霖。
几个呼吸之间,就转换成了一场特大的暴雨,天空光线暗淡,地上水气弥漫升腾,仿佛突然之间来到了夜晚,令人看不清楚。
雨雾之中,羽箭破空而至,强悍的力量震飞了周遭的雨水,径直指向黄玄素的咽喉。
那箭矢顺利地洞穿了黄玄素的身体,锲入了身后的岩石之中,然而那个黄玄素身上却没有任何的血液流出。
因为那只是一个残象而已。
残影如肥皂泡一样破灭,而在残影的右侧,黄玄素的身影浮现出来,然后又迅速的消失。
那又是一个残影。
像老旧的电视机出现了故障一样,黄玄素的身影迅速地出现又消失,转瞬之间,残影丛生,明灭不定,短暂的三秒钟,狭窄的十米范围内,黄玄素的身影连续明灭了九次,直到清脆的碰撞声将这一切终结。
黄玄素缓缓收回前刺的长剑,震动手臂,将剑上的雨水甩去,重新将其收回背上的竹制剑鞘,而在嘈杂的雨水中,有刀剑碰撞之声传来。
黄玄素也不急于前进,反而静静的看着眼前,那是刚刚长剑刺中的地方。然而他的面前却空无一物,似乎刚刚刺中的只是空气。
但在黄玄素的眼里却并不是如此,灵气在他的面前以视觉的形式展现,灵魂自然也是如此。眼前的雨水中,如同烂泥般的灵气缓缓的剥落融化,归于自然,这就是刚刚出手袭击他的刺客,一只鬼物。
而且不是一般的鬼物,如果用前世的叫法,那东西已经可以称之为一只猖兵了,虽然是最低等的那一种,但依旧可见幕后人的财富,毕竟这种样式的鬼物一般是一群一群养的。
这是一次准备好的刺杀,但刺杀目标不是他,而是在场的所有修行者。
这场刺杀的目的也不是在于杀死多少人,而是引起其他修行者的内乱,导致他们提前内耗。
那场雨不正常。广莫风在雨水天气下会加强,所以黄玄素每次都会提前考虑今天的天气,根据他的感知与推算,今天不应该有雨水。
那场雨是有人提前招来的,将明天凌晨的雨水提前了今天傍晚。也正因如此,黄玄素才会提前停下脚步,更好的警戒四周。
当弓箭刚对准自己的一瞬间,黄玄素便已经感受到了危险,鹤舞六剑的身法成功让他避开了箭矢。
不过开弓箭的人只是个意外,只是临时起意,而不是遇见好的刺客,但这一个临时的举动令黄玄素躲避之时暴露了破绽,导致真正的刺客乘虚而入,幸好黄玄素的速度够快,没有被对方得逞。
“运气真好,这么快就结成同盟了。”黄玄素低声说道。
操控鬼物的修士与提前控制雨水的修士肯定不是一个人,大家的修为阶段都很低,在短短三天时间内布置一场将雨提前招来的仪轨就需要牵制一个人的全部精力,更何况这里与外界并不连通,是王家自己的内空间。
而在黄玄素的感知范围内,类似的猖兵鬼物还有十七只,控制十八只鬼物,同样需要巨大的精力,甚至可能还不止一个人,应当至少有两位鬼修一道的修行者。
这说明对方肯定结成了同盟,而这一次完整的刺杀都需要对方紧密配合,积极出力,无论是在他人领地中祈求雨水带来的后遗症,还是鬼怪被杀带来的反噬,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可不是短短三天内就能形成的友谊,只能说对方运气不错,这么快就遇到了同伴。
王家的空间将每个人单独分配打乱,想要找到同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黄玄素只能凭借模糊的预感,知道在今天傍晚的时间段,在弓术的考场可能会遇到自己的同伴。
短暂的判断了一下几个争斗相对激烈的地区,黄玄素选定了一条相对较为安全的道路继续前进。
他在暴雨中穿梭,雨水落到他的身上,却没有打湿他的头发与衣服,反而顺着某种轨迹滑落地面。
既然已经察觉到这场雨是别人提前控制的,鬼知道对方是否往里面加了一些什么其他的佐料,黄玄素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暴露在雨水中。
风与水两种灵气在他精细的控制之下,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膜,这既可以保护他不与雨水直接接触,同时也可以遮盖自身的气息与脚步声。
在暴雨的遮盖之下,这些摆脱了兽型的修行者们,似乎重新回到了那原始的时代,争斗与厮杀正在轮番上演。
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成功引起了修行者的内乱,这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周围的人都不认识,自己又突然在雨中遭受了袭击,你怎么判断哪一个是正常人?
更何况你不想杀对方,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想杀你?
在妖族的土地之上,死亡与争斗从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那些乡野的小村落,每天要进行打猎与争斗来获取食物,在狩猎中死亡,在饥荒中死亡。;那些中等的城镇,家族式的统治之下,没有完善的律法,暗地里横行霸道,死几个生命又不是什么大事;而在大型的城镇,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吃人罢了,家族内部同样充满了竞争,尔虞我诈,黑暗里的诡计层出不穷……
更何况修行者浑身都是宝,他们脑海中所携带的知识,自身携带的法器与财物,以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
灵魂对于那些鬼修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材料,没有灵魂怎么制作自己的鬼怪?凡人的灵魂死亡就归于冥河,想要让他们形成鬼怪,必然需要足够的怨念与灵气滋养,过于麻烦,而修士的灵魂用作原料,不仅简单方便,而且制作出来的鬼怪还要更强一些。
血肉骨骼的用途更是广泛,炼器,制符,布阵都可以用到,甚至血肉丹法之中还有服用炮制他人血肉提升自身修为的法门。
伴随着厮杀的激烈,血液与雨水混淆,形成细小的血泊与溪流,腥味也被暴雨中的雨水冲淡,微不可闻。
黄玄素在暴雨中穿梭,偶尔会停下来在一旁观着这些战斗,提取一些战斗的经验与情报,觉得有那么一些无聊。
这或许是走他这一条道路的修行者的通病。
黄玄素所修者为道法一脉,所修的大道方向为天地人,更准确的来讲是天道,天道无情,天地无情,也不会有任何的渴求与愿望,对于世间的一切也就淡漠了,只会感觉到苍白与无聊。
人类的爱恨,生命的战斗,本质上不过是迫于环境的自我内耗,与对外界的执着痴迷罢了。
这些修行者打架争夺,跟野兽因为资源不足而发生族群中的争斗,又有什么区别呢?
天地是定数,人类修行者的生命是变数,但变数离不开定数,定数却能离开变数,如果说天地是无情是淡漠,那么生命的本质不过是一种疯狂。
不过这种无聊感倒不是他这一脉所特有的,事实上,所有的修行者都会逐渐的趋向于无情,只不过在于黄玄素这种修天道的人身上比较明显罢了。
修行者从人从生命开始修行,那么要修行成什么呢?成仙?成佛?成妖?成魔?亦或者成神?
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最后修成的一定不是人。
至于所谓的有情道,呵呵,有情者最是无情,使人法道,人掌道,而不是道掌人。
黄玄素继续行走着,身影在风雨中飘摇闪烁,残象与幻影重叠生灭,厮杀与血液都触及不到他,仿佛他处在另外一个空间与维度,这些争斗与刺杀,不过是一场电影,而他是另外的旁观者,是路人。
摆脱了那些争斗与厮杀,黄玄素的考场近在眼前,但他却回头向着那些人看了一眼,嘴唇蠕动,清澈平和,不带一丝起伏的无声之音在他的唇齿间跳动: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推开大门,他心中所回荡的却并非什么普渡众人的大宏愿,大慈悲。
而是一句堪称恶毒的诅咒:
“非是人间如狱,而是众生皆是地狱,理智就是疯狂,渡世宝筏不过是一张皮囊,苦海彼岸不过是地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