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新收的徒弟周清妍，眨眨眼，回过神来。
是的，他这个半吊子也有徒弟了。
不是和他同性别的男徒弟，是女徒弟。
在古板封建的大祈，这已经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了。
但是怕周清妍被罗家人报复，又担心她一个人生活困难，温长宁干脆收她做了徒弟，学一门手艺以便以后可以安身立命。
周清妍这位姑娘，今年十五岁，温长宁一算正是在现代上初三的年纪，比他小十一岁。
其实这个年纪才开始学医在大祈已经晚了，在这里谁不是从小开始学医的，她倒好，年纪尴尬，又是个女娃，都可以议亲了。
温长宁不管这些，说来也巧他也是从十五岁开始学医的。
周清妍无近亲，上头没人给她张罗婚事，以后她都要靠自己。温长宁不支持早婚，但是大祈风俗与实情只能如此，他做不了大改变。
可是周清妍要守孝三年，等到她成亲怎么也要成年了，在此期间温长宁会传授她医术，能教多少是多少。
温长宁对此有信心。
其实……他在大祈有一个可悲的发现，还是早就发现了：来医馆看病的多是男性，女性患者较少，其中多是看头疼脑热、不孕之类的，涉及到要检查私密处的几乎没有。
温长宁有时见到普通或者贫苦人家的一家之主来医馆看病，心里甚至产生又可怜又可恨的心情，他想问问他们，你的母亲或者妻子或者女儿得了“难以启齿”的病时你们会让她们来看病吗？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滚动播放，他生生忍下了询问或许是质问的冲动，有一瞬间温长宁觉得自己也有当愤青的潜质。
统治者压榨剥削被统治阶级，男人压迫女人，好像就该是天生的、理所当然的。
所以温长宁收周清妍做徒弟也有私心，培养出女大夫，可能就多一位女性病人来看病。
安平县现在是穷，看不起病的人大有人在，可温长宁相信在顾长晏的治理下，大家一定可以脱贫致富！
再加上潜移默化让女性参与挣钱，提高女性地位，破除糟烂落后思想，到时来看病的女性一定比现在多——虽然温长宁信奉“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可糟糕的事实也是事实。
于是乎，自觉脸皮够厚的温长宁带着自己新收的小徒弟麻溜地“赖”在了方氏医馆。
当时温长宁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嘴里强词夺理：“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我本来教六佑，现在要教我徒弟，我徒弟都不介意我教别人，那就放一起教啦。等我出师，我就开一家医馆，不打扰您老了。”
方大夫指着他：“……就你会说！”
方大夫一直知道温长宁是瑕不掩瑜，虽然不会把脉的瑕是致命的，但是得承认温长宁医术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温长宁上午是去说书、当仵作去了。
简直不务正业至此！竖子尔敢！
现在还收了个女徒弟！离经叛道！
而说一千道一万，方大夫也就在心里嘟囔着骂几句，其实懒得管现在的年轻人。
而且周清妍做饭确实好吃——从前相依为命的方氏父子在这上面人均糊弄大师，能吃就行。
平民老百姓没那么多规矩，为了干活男女大防比不得富贵人家。
况且也就白天共处在门户大开的医馆。
现在，方氏医馆也算是快被踏破了门槛，因为都想瞧一瞧温长宁是何方神圣。
几日没个消停。
温长宁倒是“不亦乐乎”，他居然可以把这么多人的脉啊？
这一日好不容易清闲了，温长宁就想起来自己无疾而终的告白。
然后被看医书的周清妍察觉了“低落”的情绪，问出了：“师父叹气干什么？”
温长宁糊弄小孩道：“你还小，大人有自己的烦恼呀。”
最后一个呀的音调被他拖得老长，简直抑扬顿挫，烦恼的真情实感。
一旁的方大夫闻言轻声哼了一声。
一个医馆里只有他一个正经大夫，然后一个“半吊子”，一个不能独立的药童，一个初学者。
有患者上门，温长宁先行望闻问切。
他把着脉，问：“最近经常腹泻吗？”
“有。”
“伸舌头。”
等温长宁做完望闻问切，他看向方大夫，方大夫点头。
然后他开药，期间方大夫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个未成年小孩也在看着。
时间就在偶有病人来看病中消磨，直到快下班了，温长宁支走了两个小孩，窜到方大夫面前犹犹豫豫道：
“方大夫，你前几日说的那个坦诚……”
方大夫打量他好久，末了轻叹一声道：“以前小瞧你了。”
谁能想到人家不只是大夫，还可以捣鼓出水泥。
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是安平县县令。
现在方氏医馆门前的这条街上都在传颂顾县令的事迹，热衷于戴幂蓠的顾二郎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接温长宁。
真是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温长宁迟疑出声：“谢谢夸奖……？”
方大夫：……
快六十岁的方大夫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温长宁想问什么了，而且人家也没想藏着掖着。
方大夫：“怎么？还没有坦诚？”
“他最近很忙，忙着搞那些乡绅富豪。”温长宁小声道：“而且坦诚的勇气是与日俱减的。”
方大夫皱眉，眼神疑惑，“你之前不是说感觉他喜欢你吗？”
方大夫不理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为小辈的感情操心。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快处成忘年交了，有什么说什么，小辈没有小辈的样，长辈没有长辈的范。
温长宁声音低落道：“只是感觉而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方大夫一针见血：“磨磨唧唧。”
温长宁：“……这话扎心了。”
方大夫听字生义，懂了。
他想了想，道：“那我替你说。”
温长宁瞪大眼：“这种事怎么能替呢？”
方大夫看不过眼，睨了他一眼，直接下最后的通令：“给你一天时间，明天不说，后天我替你说。”
温长宁：“……谢谢，突然有勇气了。明天我就去说，不劳你费心嘞。”
一口气，语速飞快，中间不打磕巴。
见温长宁一到情爱上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方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他十有八九也对你有意思。”
温长宁正感动，又听见方大夫的“针心话”：“不过我不太看好你们。”
温长宁：“？”
其实方大夫前不久说过类似的话，可他还是想说，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温长宁选的这条路太难了。
方大夫：“之前也就罢了，我不知道。可你明知他是个当官的，我相信你，但你可以确信如果他对你有意，从今往后不要孩子、不娶妻、不纳妾吗？他如果做了这些，你又当如何？”
处江湖之远的方大夫都知道官场上最是爱联姻，更何况顾风起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他的为官之道还有很长。
方大夫正欲再接再厉，可下一刻他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表情一瞬间变得诧异，“我说这些，你还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这一番话温长宁就是突然很想笑，忍住了声音，没忍住表情。
他稳着气道：“对不起方大夫，不是笑你的话，我就是想起来顾二郎了，其实，咳，我就是想说——他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方大夫直觉这个问题很重要。
静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后，温长宁一字一顿说了真心话：“一样的于大祈格格不入。”
“我是什么观念，他的观念就是什么，可以说是我一手塑造了现在的他。”
方大夫看着表情平静的温长宁，有一瞬间整个人毛骨悚然，他是怎么用这么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自己塑造了一个人这样的话的？！！
温长宁所说的观念露出了森森獠牙，又化作鬼气一般缠绕在说话者的周身，方大夫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深处在战栗，在恐惧这个观念。
方大夫哑口无言了好半天，最后说：“既然你这样说了，我相信你，也就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