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贝弛转过身去,感觉不用吃午饭,他已经被气饱了。
侧眸睨了眼一脸认真地等着少年下一步动作的姜阿笱,忍不住烦躁地撇了撇嘴。
就他一个站在这里听人家拉二胡,看看别人,都是瞥一眼就走了。
真是神仙不急凡人急。
少年垂眸望着膝头漆色斑驳的二胡,琴筒上细密的蛇鳞纹在午风中微微震颤,似是在叹息。
忽然间,弓弦轻颤,一缕幽咽的旋律自蒙着蟒皮的共鸣箱中飘出。
指尖在银弦上逡巡如叹,长弓过处尽是揉碎的暖阳。
第三把位的高音本应清越如鹤唳,此刻却像蒙着雾气的琉璃,每个颤音都在空气里荡起细密的涟漪。
原本秉着欣赏之意的姜阿笱忍不住跟着其中情绪摇头。
琴声渗着河边呜咽的潮气。
曲至幽咽处,姜阿笱眼眸稍凝,那声叹息先是在他喉间凝成水汽,待曲中滑音如断翅蝶般跌落时,终化作无形气叹出。
本该是清明上河图般的江南烟雨,此刻却揉进了塞外孤雁的哀鸣。
虽操昔日的曲,却传今时无人解会、无人顾念的情。
寒鸦掠枯苇,为何弦中有失意?
姜阿笱看向树下少年的眼神中不免掺上悲悯。
可惜他愚笨,对乐理不通。
要是元帅在这里,定能解此中深意。
琴音随风而去。
不远处天桥上的路人摇头嘟囔“晦气”,放学途中的少年们嬉笑着模仿滑稽的揉弦动作。
在哄笑中将琴声打散。
连蹲在青砖墙头的野猫都弓着背跳开。
耳边的杂乱嬉笑之声,让姜阿笱扣在栏杆上的手指缓缓蜷住。
凡间为何听到二胡之音,便现不屑、厌恶之态?
二胡历经千载演进,弦音流转,雅俗共赏,曾为诸般雅乐、戏曲增色添彩,承载无数人间悲欢,传唱世间至情。
怎会如此?
姜阿笱那双深眸中尽是不解,可在看到眼前面色不变的少年后,眼底不禁多了几分赞赏。
琴杆渐渐洇出汗渍,少年闭目将下颚抵住琴筒,某个瞬间的滑音突然裂开细缝。
那是标志性的叹息音型。
尾音在午光里拖拽出长长的影子,却始终等不到应和。
心中生出些许感慨的姜阿笱嘴唇微张,正欲说些什么时,几道熟悉的人影飞快地跑向他。
“他们是谁啊?穿得白花花的,跟奔丧一样。”
余贝弛随意地开口,注意到后面还有几位一边跑一边拍着胸口大喘气的大爷。
啥情况?一个退休的老大爷这么拼?
前面有免费发鸡蛋的?
余贝弛唰地扭头,积极地打量着前方。
姜阿笱看着离他越来越近,且双眼放光的一行人,不紧不慢冲他们点头打招呼。
“是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
闻言,余贝弛浑身一震,看着还未察觉到即将发生什么的神仙,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还没带他开始狂奔,已经有一道人影飞扑了过来,惊得余贝弛一松手。
“姜阿笱!终于找到你了!”
小绵姐将姜阿笱的双手死死扣在他背后,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他再溜了。
沾着泥点的护士服此时又沾染上许多灰尘。
“找我?为何?我已经出来了。”
姜阿笱疑惑地开口,虽然双手被牢牢抓住,但面上仍旧云淡风轻,脊背挺直。
不像被抓,反倒是在询问那人为何如此调皮。
小绵姐呼出了一口粗气,“就是因为你出来了才要抓你。”
说着,她低下头,将姜阿笱裸露在外的小腿粗略检查一遍。
咦?
这家伙翻墙出去,腿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挺有跳远天赋的。
见只有一个小姑娘,余贝弛其实还想抓着这个傻——哔神仙冲一波,手上刚准备发力,那几位大爷却赶了上来。
哼哧哼哧地将他们围住,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苍老的喘气声,是令人发自肺腑的害怕。
多一岁多一万,何况还是三位老人,万一他一个不小心把人家推倒了……
赔不起,赔不起。
联想到那个画面,余贝弛当即觉得他的钱包在违抗他的旨意,主动牵引他往外挪。
当然,他也顺从地那么做了。
唉,别怪他。
逃走的病人可算被找到,心力交瘁的小绵姐终于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她斜眼一挑,注意到原先在姜阿笱旁边的余贝弛,眼神不由得眯起。
“你是……”
“哦,我啊?我是来听二胡的。”
余贝弛回答得煞有介事,还抬起手掌敬佩地为那位少年鼓掌。
随即,他像是才发现身边的姜阿笱一样,满脸的震惊与后怕,捂着嘴夸张道:
“天哪,他是个在逃精神病吗?我的妈啊,好可怕、好可怕。”
一个大男人做作成这个样子。
小绵姐嫌弃地偏过头,努力抑制住眼皮上翻的冲动。
偏偏这时候,被她扣住的姜阿笱蓦地抬起头,正经八百地纠正道:
“我不是精神病,我是神经病。”
知道了,知道了,傻——哔神仙。
没有人注意自己,余贝弛故作惊恐地叫出声,脚狠狠一跺,便在姜阿笱奇怪的眼神中脚底抹油溜到一边。
从长计议,得从长计议。
先等他回去吃个饱饭再说。
“走吧,姜阿笱。”
说着,小绵姐和那三位大爷便准备拽着姜阿笱往车上去。
“我不能同你们去,我受陛下旨意下凡寻找众神,你们莫要碍事。”
话音刚落,姜阿笱手腕轻动,轻轻松松地从小绵姐手中挣出,负手而立。
小绵姐推了他一下,当即感觉面前屹立着一个巨石,怎么推也推不动。
别生气,别生气,千万不要和精神病患者置气。
她深吸一口气,冲姜阿笱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美中不足的便是有点假面。
“你不知道吗?咱们院里就有一位神仙啊。”
姜阿笱眼尾意外地挑起。
“精神病院里除我以外还有哪位神仙?为何我从未见过?”
甚至连丝毫法力波动都未感受到。
小绵姐却肯定地点头,“当然有,我带你回去看看。”
“如此……也好,我恰有东西要拿。”
姜阿笱点头,在其余三位大爷警惕的包围下,主动往印着精神病院几个大字的车走去。
蓦地,脚下一顿,视线从眼观鼻、鼻观心的余贝弛身上飞快划过,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一曲即将奏罢的少年身上。
“快弓如疾风骤雨,慢板似涓涓细流,多谢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