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道目光聚集在那百姓身上,等着他拿出证据,把姜家的错误板上钉钉。
然而他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就是迟迟没有动作。
见此情形,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各异的目光好似一把刀,刮的那人又羞又臊,难以忍受,梗着脖子道。
“我,我不知放哪了……我不管!反正今日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不起来了!”
话音未落,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地痞无赖的架势,任谁来了都得头疼,只想快快拿钱息事宁人。
但姜穗穗偏不肯。
拿钱事小,可落入别人眼里,便是姜家做贼心虚,姜家的百年名声将毁于一旦。
她撇撇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问你要交代,你反而恶人先告状,问我要交代。”
“你什么意思!”
男人一蹦三尺高,一抬头,正对上姜穗穗空洞无物的眸子。
不知为何,他有些发虚。
可这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娃,他有什么可怕的?
深吸一口气,他虚张声势:“你是说是我诓你们?”
“我可没说。”姜穗穗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不过,我有一问,不知你可否如实回答?”
“你问就是。”
姜穗一字一顿:“你可是从姜家的铺子买的药膏?”
男人声如蚊蚋:“不是……”
姜穗穗歪头:“那你无凭无据,如何证明用的药膏出自姜家?”
男人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我虽不是从你们铺子里买的,但卖我的那人口口声声说是你们的药膏,因铺子不够用,才拿出去卖的,还能有假不成?你们姜家还不肯承认,呸!”
姜穗穗长长叹了口气,看男人的眼神略带惋惜。
好好一个人,怎不长脑子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为何深信不疑,断定他所言属实,而我姜家骗你呢?”
一针见血的提问,把男人问住了。
几次张口,他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而姜穗穗的话还未说完。
“再说了,我姜家的铺子遍布江州城,大大小小上百个,铺子怎会不够用?姜家的药,只会在姜家铺子卖,你是从何处买的,就找他要说法去,不干姜家的事。”
男人不知是不是气的,嘴角抽动,带动那张可怖的脸,好似干涸的土地皲裂,流出腥臭的血脓。
周围人像是见了洪水猛兽,争先恐后的掩鼻后退,隔出一片空地,独留男子一人。
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男人状若癫狂:“好,就算我买的是假货,那你们更应该反思自己才是!”
姜穗穗眨眨眼,晕开迷茫的白雾。
啊?
男人指着姜穗穗的鼻子:“你们姜家人黑了良心,区区一瓶祛疤膏,卖的价格是我们普通百姓几个月才能赚得的钱,而那人只卖一般价格,你们若卖便宜点,我们又怎会贪图便宜,买到假货!”
这话说进了多数人心里。
是啊。
千错万错,一切万恶之源,不就因姜家而起吗。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各异。
姜穗穗长睫微垂,目光一寸寸扫过,明知故问:“那么你们的心思呢,也是如此吗?”
无人回应,一片寂静。
姜穗穗稚嫩的脸流出失望之色:“你们是不是忘了前些日子,是姜家在自掏腰包救济疫民?”
“开药,熬药,消毒……姜家一手包揽,大把的银子如流水花了出去,唯独高价售卖祛疤膏,原因无他——”
“祛疤膏里有珍珠粉,人参等物,本就成本昂贵。”
“且用寻常的瓷罐装祛疤膏,效果会大打折扣,因此祛疤膏的瓷罐也价值不菲。”
“姜家不可能再分文不取,白送给你们,否则砸锅卖铁也不够,即便如此,我们也只收了成本价。”
可乘米恩斗米仇,他们今日倒怪起姜家来了。
人心如此,令她心寒。
像是才想起姜家的好,百姓的神色略有松动。
呼——
乌云蔽日,长风卷地,带起阵阵寒意,衣着单薄的百姓瑟瑟发抖。
姜穗穗抿唇,到底心软了。
“罢了,你们赚钱也不易,不如我退一步,左右你们用完祛疤膏,留下瓷瓶也无用,可以送回姜家回收利用,退回一半买药钱。”
这个提议体贴得过了头,百姓欣喜之余,越发羞愧难当,一个个头几乎垂到地上。
他们刚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就连男人,也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其实……唉,是我自己昏头了,怨不得姜家。”
见姜穗穗不语,他尴尬挠头。
“你们姜家收回瓷罐时,记得好好查看,免得有人和我一样买到假货,拿鱼目混杂。”
这话说的诚恳,姜穗穗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男人松了口气似的,转念想到什么,握拳咬牙切齿:“你刚才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回去找那人算账!”
“对,要他赔钱!”
“报仇!”
群情激奋,一群人撸起袖子,浩浩荡荡往一个方向走去。
说起来,姜穗穗还不知是何人搞的鬼呢。
她好奇心大盛,悄悄跟在后头。
不想东拐西拐,竟到了百花坊!
竟然是他们!
姜穗穗瞪大眼,百花坊和姜家势如水火,奈何始终被姜家压了一头,病急乱投医,竟出此下策。
兴许是提前得到了风声,百花楼门窗紧闭。
百姓们不肯罢休,堵着门口骂骂咧咧:“有胆子做亏心事,没胆子出来见人吗。”
“还不赶紧滚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众人说得口干舌燥,里头还是毫无反应,稍一琢磨,他们面面相觑。
“不会是跑了吧?”
心头一紧,众人蜂拥而上,强行撞开门。
“在那!”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呼啦啦涌过去,围住拿着大包小包,鬼鬼祟祟的百花坊掌柜。
“你还真想跑?”
好比火上浇油,众人气上心头,伸手推搡掌柜,掌柜一个踉跄,虚张声势地骂。
“别动我!你们私闯店铺,小心我保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硬生生被气笑了:“巧了不是,我们也想保官,也不用多费口舌了,请吧。”
一行人你推我搡,闹到公堂上,百花坊掌柜一开始还胡搅蛮缠,不肯承认。
但薛筠心如明镜,一贯温和的他少见的动气,重重一拍惊堂木。
“住嘴!”
掌柜的跪在地上,瞬间噤声。
薛筠声音微沉:“你若如实交代,我兴许还能网开一面,如若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掌柜虎躯一震,权衡利弊后,他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我是被姜家的人骗了,才一时糊涂啊!”
薛筠错愕,疑心自己听错了。
跟来的姜穗穗轻轻一跃,坐到椅子上,晃晃晕乎乎的脑袋。
她也搞不清这是何情况了。
“大人明鉴,我所言字字属实啊!”掌柜暗中掐了把大腿,硬挤出两滴泪:“半个月前,姜家的人来找到我,要把祛疤膏的药方卖给我,我才花重金买下的,这不,字据和那药方还在我家中柜子里呢。”
薛筠招来衙役,命他去找找。
不出半个时辰,衙役去而复返,双手呈上东西。
“大人,找到了。”
薛筠接过后,逐字逐句看完,眉心拧紧:“字据上有落款,薛玫……这是何人?”
他看向姜穗穗。
姜穗穗垂头思考片刻,恍然拍手:“我想起来了,这是薛氏的闺名。”
竟真是姜家人?
薛筠惊疑不定,这事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不敢轻易下定论,让人去请薛氏来对峙。
“什么?!”薛氏得知消息,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指尖掐住桌角,久久回不过神。
她是偷拿半成品的祛疤膏去卖,可从未卖过劳什子的药方!
“你们定是误会了,我懒得跑一趟,麻烦回去转告你们大人,说不干我的事。”
薛氏放松身子,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
衙役不卑不亢道:“既然夫人清白,更应该亲自去说明白,否则落入不知情的人眼里,便是夫人心虚,不敢见人……”
“大胆!”薛氏拍桌而起,美眸含怒火,衙役微微弯下腰,不见一丁点惧怕。
打狗还要看主人,薛氏不能拿他怎么样,而且她细细一想,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行吧。”最终,她勉为其难道,“我和你走一趟。”
出发之前,衙役又交代她带上手书。
薛氏虽然不解其意,但料想不是大不了的事,吩咐丫鬟照做。
路上耽误了时辰,等到衙门时,已是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
看见薛氏缓步而入,姜穗穗率先打招呼。
薛氏颔首,就当是回过礼了,直接越过她和薛筠说话,字里行间,都在撇清关系。
薛筠由着她说,不时点下头,等她说完了,抬手示意她落座,让下人看茶。
“本官自然信夫人,不过涉及官司,马虎不得,百花坊掌柜,你来认一认,卖你药方的可是这位夫人。”
掌柜的上下打量薛氏,神色犹疑:“那日的夫人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不过瞧着身形是挺像的。”
“你别胡说八道!”薛氏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来。
她这一动作,腕上的镯子暴露无遗,掌柜的目光顿住,语气变得笃定:“没错,就是她!那日她就是带了这么一个镯子!”
薛氏转动手镯,冷笑不已:“这手镯是我的嫁妆,我平日里压箱底,从不外拿,唯独今日心血来潮戴了一回,你定是认错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掌柜的一口咬定,薛氏也来了火气。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各有各的理,争了半天,没争出个所以然,反而吵的薛筠头疼。
他揉揉太阳穴,递给衙役一个眼神。
衙役不易察觉的点了下头。
薛筠放下心,骨节轻敲桌面,打断两人:“何必多费口舌,字据上有那人的签名,只需和夫人的字迹对比,即可真相大白。”
薛氏这才明白衙役叫她带上手书的用意。
这是把她当成嫌犯了?
她心里不爽,面上却不显,微扬下巴:“比就比,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几位衙役头凑头,仔细对比过后,向薛筠拱手。
“回大人,字据上的落款与手书上的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一字一句,如重锤落下。
薛氏自信的神情出现裂缝,嗓音尖锐:“不可能,我不信!”
她快步上前,夺过字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字据上的落款,竟真和她的字迹一般无二!
可她分明没有做过!
薛氏不可置信地摇头,踉跄后退两步,定是有人存心诬陷她!
是谁?
她的目光一转,定在姜穗穗身上:“是你?是了,你一直对我心怀不满,所以致使他们来诬陷于我!你小小年纪,心机怎如此之深。”
这么大一顶黑锅扣下来,姜穗穗更晕了。
而且薛氏的神色不似作伪,若不是她所为,十有八九是熟悉她的人。
姜穗穗隐有猜测,迎上薛氏的目光:“你有心思冤枉我,不如提防一下枕边人。”
“你这是何意?”薛氏心生疑虑,姜穗穗却不再多言,摆摆手离去。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薛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好在薛筠念在假祛疤膏只毁容,不伤性命,只让百花坊和薛氏赔受害的百姓一笔钱。
加起来,近万两白银。
即便两家家大业大,拿出来也绝非易事。
薛氏回家筹钱,一进门,和正要出门的姜伯远撞个正着,看见她松了口气。
“玫娘,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下人说薛大人叫你去衙门,是出了何时?”
薛氏一肚子气,恨恨揪手帕,飞快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被判下罪时,姜伯远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又飞快掩饰,等薛氏抬头,只见他满脸关切。
“委屈你了。”
薛氏心头的疑虑瞬间散了个干净,她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相信那死丫头的话。
夫君待她如此之好,怎会害自己。
定是死丫头想要挑拨离间。
不知不觉夜色临城,姜家烛火高燃,犹如白昼。
好容易筹够钱,薛氏精疲力尽,倒头就睡,翌日早起用完膳,去书房看姜云晖。
姜云晖端坐书桌后,见她进门,起身行了个礼,一言不发。
薛氏并未觉出不对,颇为意外道:“平日里窜天猴似的,坐不住半个时辰就闹着要出去玩,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说罢,上前想拉姜云晖。
姜云晖侧身避开,他年纪尚小,藏不住事,满脸怨气的盯着她:“我倒想出去玩,可他们都躲着我,不愿和我一起。”
薛氏笑容微敛:“为何?以如今姜家的地位,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
姜云晖硬生生被气笑了,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自然是因为母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