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归去来兮——”
梵音声声悠扬,“铮”的一撞,山林鸟兽作散,扑簌着翅膀纷纷离开。
高怀渊抓了满手的草屑,周遭很黑,远处一小簇火光忽暗忽明。
这就是地狱吗?
牛头马面,青面獠牙呢?
他撑起身子,眉心淌下水意,他抹了一把,铁锈味瞬间浓郁化开,落成萧泉持弩的模样。
我竟然没死?哈。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百种滋味,有些失望,有些得意,有些难过,还有些没完没了的……疲倦。
呼啸的寒风刮走他的喘息,他打了个冷颤,被夜星映出几分面色青白。
环顾四周,惊骇如波涛涌起,须臾又苍凉平复。
离宫,是他的地狱。
高怀渊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脚步渐趋平稳,朝离宫殿中走去,朝那簇微光走去。
巨大的坟墓里,殿中一个少年手持纱布,在火堆旁剜去烂肉,他灰败的脸色与高怀渊别无二致,五官稍显青涩,却与高怀渊像极了。
“谁!”
少年顾不上流血滴肉的伤处,抄起腰间的匕首警惕地望向来人。
这人如孤魂野鬼般不紧不慢飘入他的视野中,他不禁大喝道:“站住!再敢上前我就杀了你!”
这些年,胆敢靠近他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怕这似人似鬼的玩意,这世间没什么道理可言,更狠的那个,会活得更久,仅此而已。
“知道了,忙你的吧。”那人的声音嘶哑,像是许多年不曾用过嗓子开口说话。
少年脊背发凉,汗毛都根根竖起,嗓子眼发紧:“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如何进来的?”
高怀渊看着他腿间的烂肉,那并非人为,而是冻了太久无法流通血液,坏死的肉。
旁边的纱布和药瓶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但他依旧不动那些药,只用了纱布,和淬火的匕首。
“那些药没毒,她不会害你。”
少年的眉目更加凌厉,几乎是瞬间抄起两瓶药狠狠砸来,“是那个女人派你来杀我的?呵,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大发慈悲,她的主子是谁?我那尊贵的父皇终于忍不了我了?”
从未被善待过的人,不信有善。
高怀渊接住药瓶,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打量那个浑身是刺的少年。
他思忖片刻,从阴影处步入火光照亮处,刀锋一亮,下一瞬却顿在原地。
少年横匕在胸,愣愣地看着那与自己过于相似的眉眼,相似到……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是见鬼了?
“没错,你确实见鬼了。”高怀渊善解人意道。
“我就是你。”
高怀渊盘腿坐在火堆边,不再看他。
少年不假思索接受了他的说辞,因为脑中有个声音便是如此告诉他。
他就是我。
少年笑了一声,将匕首放在身边,刀尖仍旧对着高怀渊。
他取起纱布,没动那些药,高怀渊也懒得再劝,他有多固执,他自然知道。
除了偶尔的抽气声,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火星时不时溅起,给这方荒凉的夜色增添不少暖意。
少年包扎好后,头靠着身后的墙壁,阖目时脸上的脆弱若隐若现。
许久无人说话。
他们对彼此都不好奇,少年没有想过以后,高怀渊不想劝解过去。
高怀渊的出现,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会活到以后。
少年的毒血酿了多久,高怀渊亦心知肚明。
他们对自己,和对别人,是别无二致的冷漠。
第二日,萧瑾安悄悄来给少年送粥,问他那些药可有用?
少年笑得乖巧,半点没有昨夜的冷漠和防备,短匕藏在腰间,他说:“很好用,谢谢萧姐姐,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了。”
萧瑾安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就乖乖凑近两步,让她的温度更方便些。
高怀渊有些畏光,他立在廊下的阴影处,远远地看着他们,贪恋着萧瑾安不设防的笑意。
待萧瑾安离去后,少年咂了咂嘴,把萧瑾安腾出自己那份留给他的脆果,啃得啧啧作响。
高怀渊怀念的神色尚未散去,被少年捕捉到,他嗤笑一声,望向门边,“你,喜欢那个蠢女人?”
高怀渊并未作答。
少年啃着果子凑近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并没有艳红的血窟窿。
他望着地面上只有自己的影子,半点都不怵,黑珍珠般的眸子稍稍打转,惊诧又好笑地猜测道:“你莫不是被那个女人所杀?”
高怀渊看着他,并未作声。
少年得了答案,哈哈大笑个不停,指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个蠢货,你真是个蠢货,你不会以为她当真是为了我好吧?”
“高怀渊啊高怀渊,”他笑着抹去眼角泪沫,“你竟为了她……”
“那你呢?”高怀渊打断少年的讥笑,垂目问道:“一介浣衣婢,九皇子欺辱便欺辱了,你强出什么头,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引起皇室注意,所以现在每天提心吊胆,害怕你那父皇终于想起你个赔钱货,要来斩草除根了?”
“你闭嘴!你闭嘴!”
少年恼羞成怒,匕首出鞘从他颈间掠过,少年惊讶望向他:“……你当真是个死人?”
他这才发现,高怀渊的面色与昨夜初见别无二致,依旧是青白交加。
少年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你……怎么死的?”
高怀渊冷冷道:“诛心而死。”
“承认吧,高怀渊,”高怀渊步步紧逼,每一句都令少年色变:“你心悦萧瑾安,你恨不得日日见到她,她抱着你的时候,你恨不得就这么死去,你躲着她,猜忌她,害怕她,又渴求她。”
“你知她怜你,便要她拿命来偿你的倾心。你不是早就打算自尽吗?”
高怀渊虚虚抬了下少年手中的匕首,“你在等什么?”
“呛啷”一声,手中的匕首砸在地上,滑出几丈远。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那是他心中最隐秘、最见不得光,连自己也不肯直视的念头。
少年神色慌张,眼神躲闪。
“我说了,”高怀渊的目光悲怆,“我就是你。”
高怀渊无悲无喜道:“今后,她会陪你一起走到九五之尊,成为你的枕边人,怀上你的孩子。”
少年神色微动,被他不知真假的“今后”撩拨得心旌摇荡。
“然后,你逼死了她的孩子,将她下狱,最后,”高怀渊指着不远处的那口枯井,“她跳井而死。”
“这就是你们的最后,那之后,世间再无萧瑾安。”
“你!”少年怒极的手穿过他,“你凭什么这么对她?!”
高怀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着他的眉心,残忍道:“我说了,我就是你。”
“不是我逼死了他,是你。”
少年紧咬牙关,很快他松开牙关,轻松笑道:“你骗我,若我真害死了她,你又是如何死的?”
高怀渊也笑,笑得凄凉,不忍卒读。
他望着少年不屑讥笑的眼神,羡慕他不曾见过她冷漠厌恶的目光,不曾见过她与他人相拥,坚定地抛弃他,坚定地走向旁人。
明明是他先抓住她的。
“她恨你。”
“……什么?”
高怀渊抚着自己的眉心,尝了尝那发苦的血味,“她太恨我了,所以不甘就这么死去,今后,她会渐渐离开你,痛恨你,遗忘你。”
“高怀渊,你如愿以偿,孤身一人了。”
少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你真是个废物。”
片刻后,少年转身朝光下走去。
“我绝不会让她恨我,我要让她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
高怀渊不置可否,转身往更阴影处走去。
他不知少年要如何做,或者什么都不做,等着那一切静静上演。
少年则是将萧瑾安带来的药瓶,与他先前“珍藏”起来的毒药调换。
萧瑾安再来之时,已是五日之后,她看来更加嶙峋,面色不大好看。
她望着今日坐在廊下的少年,见他一身妥帖的皇子服,立在檐下朝她招手。
“今日怎么打扮得这般好看?”她笑问。
少年握着她的手,不是往常的一触即放,旋身道:“好看吗?这是前一个嬷嬷带来的,她差点要拿去倒卖,我拦下来了。”
萧瑾安抚了抚他散乱的鬓角,“好看。”
“瑾安,”他眨了眨眼,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要求道:“你替我束发吧。”
萧瑾安不明所以,仍顺着他:“好。”
她的指尖在他的发间温柔穿梭,时不时轻扯头皮,掠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少年坐在廊下晃荡着双腿,舒服得眯起眼,冲着墙角的高怀渊得意地挑了挑眉。
“好了。”
萧瑾安话音将落,身前高马尾的少年便笑着转过身来,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谢谢你,瑾安。”
萧瑾安面色烧红,捂着脸一时失语,在他过于明丽的五官中晕头转向,撇开眼嚅喏道:“都说了,我比你大几岁,你要唤我……”
“瑾安,”今日春光正好,他掏出怀中的毒药,“你可将我给你的衣带放在郑礼房中?”
萧瑾安颔首:“自然,太后不会放过任何扳倒孟妃的机会。”
“好,”他举了举手中的药瓶,“你将郑礼报到孟妃处,再把郑礼的衣带给太后送去,她们一时都有求于你,你可周旋脱身。”
他拔开那药瓶,萧瑾安只当他要内服她带来的药,听他无厘头道:“我想了许久,我受不了你恨我,受不了你离开我,也无法看着你奔向他人。”
“什么……”
萧瑾安心中一空,下意识一把打掉他手中药瓶,可他已经入腹。
“殿下,你说清楚,你……你怎么了!!”
少年的高马尾簌簌颤起,他的手抓在萧瑾安衣襟上,整个人抽搐痉挛,猛然周身一轻,倒在了她怀中。
阴影中的高怀渊也不免一惊。
他……他竟求死!
少年高怀渊呕心沥血,吐出来血再黑,也有一颗真心。
他曾经是真的想过,要和萧瑾安就这么一辈子走下去。
他的偏执是什么时候变成利剑,杀死了萧瑾安,也杀死了从前的自己。
萧瑾安紧紧抱着他,泪如雨下。
春雨浇在濒死的少年脸上,他嘴边溢出黑血,往她的怀中钻了钻,以至于弄脏了她的干净。
“瑾安……别忘了我。”
少年嗅着她怀中的清香,死在了一年中生机最是勃发的时节。
高怀渊望着萧瑾安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的单薄身影,她甚至想要背起他去求医。
可惜她太瘦弱,死人太沉重,没走出这冬长春短的方寸之地,便匍匐着摔在他脚边。
“殿下,你别死,别丢下我,高怀渊,你别死……”
“你答应过我,要一起活下去的,高怀渊……”
高怀渊眼前持弩冷情的萧泉青烟般散去,脚边是不断恳求、撕心裂肺的萧瑾安。
他蹲下身来,想要掸去她颊边倾盆的大雨,青白的指尖穿过她,什么也握不住。
更何况,她哭的也不是他。
被萧瑾安抱在怀中的少年面色平静,唇边隐隐有温柔笑意。
一声巨大的喟叹自大地升腾,碧空如洗,高天之上,爱恨都明了。
离宫中再也没有苟延残喘的五皇子,阴影处风摇草动。
萧瑾安望着少年眉间的红痣,轻轻吻上去。
“高怀渊,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