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晴朗的道合宗内时气变化,竟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成雾丝一般让天地间蒙上一层模糊朦胧,一只翅膀有些崎形残缺的红鸟站在门槛见,怔怔地出神望着天。
“阿赤。”
身后传来竹沥清冷的嗓音,红鸟收神回过头去。
它原本是就阴森里的那只大赤飞鸡,但是这不是它原本的名字,是那天它中了修士的陷阱被拜烛救出来时随口给它取的,所以它本来是一只赤鸟,生生成了一只鸡。
就阴森被屠杀,它是被文大豆带回来时,竹沥去看它一眼就提出来照顾它的伤势,并且喊它“阿赤”。
大赤飞鸡缩作手掌大小的红鸟,展翅时有些摇摇晃晃地飞起落到竹沥的肩头,跟她说:“下雨了。”
“嗯,”竹沥伸手摸了摸它的喙尖,“今日便要对师姐用刑了。”
阿赤问她:“你想去帮她?”
竹沥说:“我想知道她想做什么。”
阿赤:“然后呢?”
竹沥:“下雨了,你的伤口会疼,我替你看看。”
“……”
阿赤不说话了,竹沥抬头看看雨幕,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有然后,她只是想知道而已。
提罪以司刑,那一方刑台很大。
楚知禅大概是唯一一位不必被押上刑台的,她一步步地走上去,到了刑台中央四面缠来锁链将她缚住,她站得笔直,绝不低头下跪。
她站在那里抬眼看向四方,那里是来自各派的掌门与弟子,其自然不乏让她眼熟者。她没有看见徐君好,刑主的位置空着,她的视线只在凌潇洒的身上停了停。
楚知禅动了动唇,无声地道了句:师父,抱歉。
她重蹈覆辙又走到了这个场面。
凌潇洒从口型看出她在说什么,搭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指尖。
徐君好不知是何种缘由而不在,提罪司中审主问审、罚主量罚,刑主提刑,各司其职,此时却是让其中一位罚主代劳。
他在宣告楚知禅的罪行,问她是否知错。
楚知禅闭眼,道出一句:“废话少说。”
她不认,也不拒。
便行霆雷十二刑,唤来黑云滚滚电光自云天中危险闪烁。一道落她晃了下身体,再一道,她咬牙将血咽下,又一道,单膝撑手跪于地面之上,她抹去唇边的血迹,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不知道从衣上的哪一点开始晕染,绽出电光之下的张扬血色。
“……来,”楚知禅说,“有种劈死我。”
第四道霆雷轰然朝她落下!
那眩目的白光在每个人的眼中闪现,映落,又停,他们神色复杂,直到听见一点修为根基碎开的声音,那神色闪过惋惜,仿佛是在观看一次翘楚弟子的殒落与埋没。
在第五道雷落下时,有人蓦然出声。
“够了。”
众人一怔,纷纷侧首看向说话之人——凌潇洒。
罚主微微感眉.,神色间是不赞同:“凌宗主,依照司内律令可是你说够了便是够了的,十二道雷罚,她无一道可免。”
“不必免。”凌潇洒站起身来,话虽是对罚主说的但是视线落在了刑台上,那里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五道雷过后已经站得摇摇晃晃。
他说:“养不教,师之过。她受五道雷罚足够了, 剩下的便让我替她受。”
犯了错,总归是要受罚的。
徒儿做错 了事情,他这做师父的自然也就难免责任。他从未如此重罚过楚知禅,换而言之——他从未罚过她。
那年小姑娘仰头望望他,从未及他腰高的小姑娘出落成如今的仙君,她的成长他在眼里,那不仅仅是他的徒儿。
凌潇洒从无道侣更无孩儿,楚知禅便算作是了。
算作是他的孩儿,那个挣扎自我却最为孤傲的少年。
“我替她受罚。”
——“师父,道合宗我可以一直待着吗?”
——“自是可以。”
——“那你呢?”
——“我什么?”
——“没有。师父,我昨夜睡不着,你教我练剑吧。”
道合宗里原本无人用熏香,只是后来他收了一只倔强的小徒儿,草木皆兵警惕一切,他便四处搜罗来了各样的熏香,点起,便是安神之效。
孩儿总是会长大,凌潇洒拦不住她的独立,让她放飞,后来同他越行越远,再有什么苦恼便都不会再同他诉说了。
第六道雷落下,在众人复杂微妙的眼神中,落到那修仙界中最有威名的一宗之主身上。
凌潇洒并未以灵力去挡,掺着特殊术法的雷落到他的身上时,连他也微微地晃了一下身形。他低眸,就见楚知禅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莫怕,”凌潇洒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师父无事。”
她脸上沾有的血迹凝固,凌潇洒想帮她擦去但擦不干净,便见她哽咽一声,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分明都分出大半寻常情了。
但是心中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委屈与不甘,在凌潇酒挡在自己面前时,连寻常情都拦不住情绪的失控。
见她越哭越狠,凌潇洒竟还有心思无奈地笑了笑:“委屈你了。”
除却灵力盈身,凌潇洒到底还未成仙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一个人,三、四道雷过后他唇间便隐见血迹,但他依然站得很稳,俨如泰山般地挡在楚知禅的面前,没再让那雷势再波及她。
霆雷十二刑一道比一道重,第十道落下时,凌潇洒晃了下身形。
随后便见不知何时上前来一个人,伸手将他扶住了。
徐君好迎着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说:“道合宗弟子,徐君好,曾教师妹数年修行与礼知,身为师兄,她犯了错,我亦自当同受刑罚。”
他换上了一身月牙白袍,再结合他的话便是昭示着他现在用的是道合宗弟子的身份,而并非是提罪司刑主。
那雷刑一时顿住了。
未等罚主出言,便见一声极为嘹亮的声音传来。
“合一宫弟子花卿玉,曾与谢白衣、楚知禅同行相助,是为祸众,愿同上刑台,代受雷刑!”
此音落了,再起一声:
“剑指阁弟子颜言,愿同上刑台,代受雷刑!”
而后再起一声:
“清云派弟子魏撼心,愿同上刑台,代受雷刑!”
那一声再接一声的请求仿佛石落水中,惊起了层层浪花。各位掌门身边的弟子先是暗自咬牙,但或多或少都受过楚知禅提点、相助的恩情,便纷纷站出一步,大声喊道:
“应天门弟子莫之涣,愿同上刑台,代其受罚!”
“剑指阁弟子许瑶,愿同上刑台,代其受罚!”
“别月宫弟子……”
那声音此起彼伏,文大豆莫名听得开始掉眼泪,他狠狠地抹了一把,朝前站出便拔高声音道:“道合宗弟子文大豆,愿同上刑台,代其受罚!”
一时之间,众人挡在了楚知禅的身前。
像是被人数之多惊到,也是第一回瞧见如今场面,罚主旁边的弟子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扭头去征询罚主的意见:“这……罚主,这种情况我们应该……?”
罚主渐渐地沉下了脸,面色难看,他盯着徐君好看了半晌,最后将那视线落到了被花卿玉扶起身的楚知禅身上。
各门各派都曾受过她的恩情。
却不料在眼前情况,那恩情会用在这种地方,让提罪司内遵循了百年的律令规矩都仿佛成了笑话。
“……罚。”
罚主咬字极重:“包庇罪子视为同罪,霆雷十二刑还剩两道,不许停!你们既要同受刑罚,那便罚!”
提罪司内的规矩,不是他们想破便破的。
第十一道雷落下,花卿玉抓住了楚知禅的手。
“禅姐,”他带着鼻音说,“是我没用,连帮你都帮不了太多,你的那些禅珠我都带来了,可是我系不起来。”他说着忍住眼泪,将禅珠找出来,楚知禅低眸看着,起先并未言语。
直到她耳旁传来压抑在喉间的闷哼声,她狠狠地咬牙,骂出一句:“……一群蠢货。”
第十二道雷蓄万钧之势,比先前的那十一道都要骇人,它在云间翻滚像悬于众人头顶的利刃,最后猛然间破开云层,带着磅礴的气势落了下来!
凌潇洒下意识将他们护在身后。
也就是这时——
“诸苦囚恶,渡惘观世眼,一花生世间,须你——”
一道低低的声音咬字念咒,每个字落下都铿然有力,最后她抬眼以手捻莲花状挥向天际,禅珠化作数道春光冲天而起!
“——六、道、合!”
青光千缠百绕发出刺目的光,最后直直地撞上那万钧之雷势,炸开目白光让众人纷纷举袖遮挡。
只见青光与钧雷相互僵持,那扛住雷势的人足下地面出现轻轻的裂痕,又不断扩大,她咬牙,蓦地将五指收握成拳。
也就是在那一刻,无人窥见楚知禅掌心莲华一现,只看得见那青光绽开一朵绚目佛生莲华,旋转着冲向天际,在一息的天地寂静之间,将万钧之雷与天上翻滚的黑云吞散了个一干二净!
见得云光乍见光亮,天复晴了,一串禅珠从半空中掉落,连同主人一块摔落在地。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面色骇然
方才那一招玄妙万千,却也……
彻底碎了她的根基。
提罪司的事情了了。
——
外头如何传得神乎其神道合宗内无人在意,苏扶与竹沥帮着药长老打下手守在楚知禅榻边四日,最后放沈献灵进去哭了一通,才终于守得她悠悠转醒。
她醒时眼底一片惘然。
众心人心中甚喜,临到开口时却又无人敢出声,一直到凌潇洒进来后让他们都出去,唤了楚知禅一声:“宛宛。”
楚知禅没动。
凌潇洒怔然一瞬,而后走到她的床边才知晓她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雷被她拼命拦下,她成了受到最多伤害的那个人。但是楚知禅在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点了点头,然后问起花卿玉他们呢?
他们都各自回宗了。
楚知禅又没有动静了。
凌潇洒看见她的右手上被纱布缠得严实,也是雷势过后他们才发现她的这条胳膊险些就废了,经脉断开,手上都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纵使是后来好了也难免落下后患。
想以她现在的这副身体是再也修不成道了的,凌潇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纸上写道:无事,都过去了。
楚知禅握住了禅珠。
凌潇洒继续写道:待你伤好后,我会为你僻一处静室,届时去那里闭关静心便可,你不想见旁人,师父不会让人去打扰你。
他看着她的眼中带着无法抒解的难过。
楚知禅避开他的视线,道了谢。
她的心大概是再也静不下来了。
中川地界。
魏撼心回来时,发现上到南波下到八岁师弟,无一不面色沉重,魏撼心顿了一下,差点就直接跟着默哀了。
但他到底还有点脑子在试探着问道:“不是吧?小谢他……”
南波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魏撼心痛心疾首:“不——!这年纪轻轻,怎么说死就死了啊!”
南波:“……”
南波恨恨剜地了他一眼,“死什么死?我手底下救的人何时死过?!”
魏撼心:“啊?”
魏撼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那你们一个个的都露出这阴阳两隔的神色来做什么?起开起开一边去,浪费演技。让我进去看看他去。”
“不用进了,他不在。”南波伸手拦住了他。
魏撼心:“?”怎么个事儿?
南波说:“昨夜药效过去,他醒来后便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让小泉子他们去找,摸遍了这方圆百里也没有寻找到他的踪迹。”
魏撼心:“……”
中川乃是应天门的地界,而应天门守血海。
魏撼心抬头看去,蹙了蹙眉心。
你此番离去,还能去哪里?
血海,般若河畔。
丹晴近来日日在此徘徊,但是她身上的血气太重了,那血海禁制早前便加固了一轮压根就容不得她通过,倘若是她强行要闯,那也只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烦躁之时,丹晴甚至想去把三渡城的人全他妈给杀了。
守守守,有什么好守的?一群愚蠢的家伙!
然而手中空明断剑毫无生息,她指尖触及那剑刃上的冰凉时,又蓦地地将那烦躁压下来了。
如此反复多日,直到有人来了。
应天门的弟子在此守禁制结界,不时换守巡视,谢白衣却是记着曾经自己走过的那条道,一路避开人来到了这里。
身上的伤上过药之后仍旧是痛的,谢白衣一路走来呼吸粗重,全靠一丝意念以及手中抱着的禅心剑绕来剑气撑住他。
般若河就在眼前,他像之前那般淌过河便好了。
那两界容不下他,地上无间界的血海却是可能地成了他的归宿。
像之前那般消过河便好了,反正无人在意他。
但他想起来那些挡在追兵前,为他拦下提罪司弟子的那些人。
不、不是。
两条记忆线出现了偏差,一时之间让 他分辨不清哪一条属于他。他在般若河前停了停脚步,后来又蓦然释然,放弃挣扎了。
他无法否认他的过往,那全都属于他。
地灵趴在谢白衣的肩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吧。它不哭了,只很安静也很乖地待着,看着血海那头的一片红,摸了摸脑袋上顶着的草叶。
谢白衣抬步,消入般若河中。
般若河中的水忽然迅速蔓延开来艳丽的红,仿佛是被谢白衣身上的血迹染红的。禁制察觉到他的靠近微颤几下似要攻击,但真当谢白衣走近时,禁制又像嗅到了什么气息,为他让开了路。
谢白衣微微一滞,明白是那颗融入他体内的禅珠在作祟。他掐住掌心,毅然走入了血海当中。
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白头发的穿着朱红衣袍的赤足男人,面容昳丽,看他半晌后歪头一笑。
离惘说:“你来了。”
谢白衣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
【警告!警告!谢白衣黑化值突破一级危险值!!!】
楚知禅坐在屋前的门槛下,抬头看时才发觉自己院中的那棵树枯了大半,叶子黄了,簌簌落下许多。
后面应该不会开花了,她心想。
零零一的声音一直在响,楚知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对它的噪音却是屏蔽不了,那是在她脑海里存在的东西。
她知道它在提醒着什么,但她无动于衷。
她的任务一旦失败,大概零零一也得挨罚。
罚吧,它坑她那么久,活该挨罚。
【警告!警告!警告!】
【谢白衣黑化值快速增加!93、94、95……】
数值在不断往前推,楚知禅指尖勾到了禅珠上的流苏。
数值达到100时,零零一忽然安静下来了。
【谢白衣黑化值已达100,进入不可逆转的黑化状态中。]
【谢白衣攻略任务进度:98%.】
【由于宿主任务数值进度仍未达标,攻略任务失败,达成“不可回家”成就。】
【感谢您的体验。】
最后一片枯叶落下,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