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阴,雷雨大作。
张文祥碰到董什么偶然性之外有必然性。他们金陵碰到了,很神奇的一拍即合。命运的轨迹有时候错乱中又似乎冥冥中有些定数。越不希望发生就越发生,何不改为越期待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如愿发生?
刺马现场董什么也在人群中。他趁乱胜利大逃亡,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这是大人派的手下没顾上他?天父天兄护佑!凡事多想也没用,毅然决然做下去就好。逃跑还要瞻前顾后铁定完蛋。
回东门家里收拾细软?家里有个屁!除了一口水井带来夏日的清凉,啥啥都不留恋。他决定找个山明水清的所在隐匿踪迹,做个富家翁没什么大问题。
出来时所有银钱都已经搜罗兑换好,身上整整有一千三百两银票。散碎的银元铜钱不多,逃亡的花销还是足足够的。只要手上有银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一艘赣省籍运送煤和硝石来金陵的回程船上,一个不起眼角落,董什么灰头土脸的很狼狈。船开心里才觉得稍稍安定,他想着:这身肥膘肉碍事,得处理掉了。
“董总管,可有买命钱?”
董什么被杀手的手匕顶着眼珠,后背上冷汗浆出。逃上赣省的船,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怕什么来什么。大意了!不是大人没有安排好,原来是小鬼自己有心机,见财起意。
“大侠饶命!身上有,都给你!”保命要紧。
低喝:“拿出来!”
“刀挪一些,才好拿。”
上峰派来灭口的杀手大意了。他没瞧得起胖子。这些命里富贵的人身懒心懒手也笨,吃这么胖走路都喘。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一道粗壮的闪电闪过,雷声似乎就在耳朵边隆隆炸响。杀手不由的一愣神。
苍鹰搏兔亦尽全力。在生死危机时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看似渺小脆弱的对手。兔子蹬鹰也是有的!
所以杀手悲剧了。
董什么直起身。左手假意在怀里摸买命钱,掏出银票给杀手,暗中右手摸出护身手匕直插进杀手腰眼,立刻拔出来就改为割喉。
杀手痛呼一声出手反刺。董什么左手横肘护住自己胸腹,右手割喉去势不减。一刀刺中杀手颈部。
杀手的手匕插在董什么夏衣袖管上划破了皮肉。血流汩汩的,董什么顾不得疼痛,左手一把按住杀手的口鼻,右手往杀手胸肋心口位置再补一刀。
哼,童子营教头演示的杀人技董什么不但看过多次,也曾直接杀人使用过。来世可别看不起一个不起眼的胖子!
杀手闭不上眼。
此时雷雨大作,董什么四顾无人,江上无船。把杀手尸身拖到船舷边推下水去。
这浩荡大江,等有人发现尸首只能是桩无头案。
董什么顾不上倾盆大雨。他撕下夏衣的一条,用布条绑住止血。借着大雨冲刷,擦干净船上杀手和自己流出来的血,忙个不停。
在他挽救几张被濡湿的银票时,董什么明白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他狂喜,跪下来低声祷告。
绝处逢生的感觉太美妙。
命运的这张天罗地网,难以逃脱。当你认为自己胜利逃脱出去时,往往已经在一张新的大网里。所以为啥不做一只蜘蛛,干脆自己编织这张大网,坐在中心等着前来自投罗网的猎物?
当猎物转为猎手的时候,一切都不同。视野变得更开阔,不会局限于束缚住自身的那方寸地方。竞争对手们的疆界在哪里,更多的猎物可能出现在哪里,需要立刻转换到新的地方结网吗?真的不行就打一架!
二十年后,一八九零年。
此处应该有字幕。
“不行就打一架!”两个中年汉子怒目相对,鼻孔眼大夏天里还呼哧呼哧的几乎蹿出白烟来。
当初那群十几岁的少年已经步入中年。童子营这个名词早就进了大嫂水饺的肉菜馅,被所有人分着吃光了。他们剩下的就是吃饭、打架这两门手艺。
如今这堆中年人都完成了人生轨道转换。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的家。
陈金等船老大一起组成的松散船帮已经更名为“东”记。几年前成功分解并吞并市河南的许存“云”记船帮。如今大势已成,取代市河北、镇西“光”记号称为盛镇第一大船帮。
王恩寿怒了又怒,可惜拳头相对小,只得忍了下去。王恩寿和许存斗了十几年,最后便宜了后起之秀。王恩寿有理由担心自己的事业将来会不会也被一口吞没。
船老大焦丙在张问远、毛学旺的阴谋阳谋的诸多调教下,在“东”记这把大伞下也经营起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他在南镜荡旁边找了块风水宝地,专心经营这块地盘。
此地得天独厚,穷山恶水出刁民,符合“恶水”的定义。这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小村落。人烟稀少,地方偏僻,远离市河繁华地方,最是一个可以藏污纳垢的所在。五年前,焦丙路过被水寇抢了船上运的货,意图报复。
等经过一番了解下来焦丙他们几个教头商议,看中了此地颇有地利之便,可以经营私产。由焦丙出面,纠集手下十七条船,会同童子营旧部倾巢而出,围攻盘踞于此的水寇。
水寇三十多人,往往横行霸道甚为众乡人所憎恨。他们不事生产,平日躲藏在港汊关卡、芦苇丛里,抢劫过往船只的钱财器物甚至人口。
经历一八七八年大水,原来住在这小村落的村民早就因天灾人祸凋零殆尽。土着大都已搬离,有船的两家人勉强留了下来。时日艰难,不免就开始干起不法勾当。杀人放火金腰带,一旦开始抢劫,就停不下来。
从此这个三面环水的小村就成为水寇们日常啸聚的基地,远近闻名的“强盗村”。村东唯一的一条道路和外村陆路相通。但是乡人一般都不愿意从那里经过。入目所及方圆上百余亩到处是坟茔。坟包大小高矮胖瘦不一,不知其数。别说晚上了,大白天都少有人敢从坟堆中间走过。
多少天灾人祸,多少人生老病死,多少人抽鸦片烟而死,实属平常。夏夜里,鬼火绿油油森然而起,随风飘动时确实可怖。
鬼故事又是流行的时候。蒲松龄、冯梦龙那些市井聊斋故事,诸如狐狸精、女鬼、精怪还有借尸还魂凡此种种,在乡间最是众口传扬。
小村落无人敢来,显得尤其荒僻。
谁说水寇不会种田?都是乡下泥腿子出身。抢劫虽然来钱快,也得出去采买交换。强盗自己不种田也可以抢来种田的人给他们种地。上百亩水田,周围都是湖泊,肥沃的令人发指。不遭灾没人祸,收成是有保障的。水寇也有脑子的。他们也不是真的不事生产,只不过给乡邻的印象太糟糕,彻底妖魔化。
水寇有脑子,比这群水寇脑子更出色的张问远、毛学旺都已经五十多,人老成精。他们听焦丙说起有这么一个强盗窝,忍不住野草一般蔓延生长的想法。
一拍即合:拿过来!
以焦丙的名义,众人齐齐上阵,个个争先。就连老二、老四都特意赶回来凑人数。火枪、弹药管够,许久没实战用的众人不要钱一样的打出去弹药,摧毁水寇的信心。打了两轮火枪,第三轮还没装好火药水寇就投降了。他们苦心经营的基地拱手相让。拳头是最硬的道理?肯定不是,火枪火炮才懂道理呢!
张问远年纪大了,没有忍心斩尽杀绝。他让众人把吓破胆的水寇们赶出强盗村。在四周村子散布消息:如今强盗村被更恶的强盗霸占,吃人不吐骨头。
吃人当然不能吃,造人运动倒是如火如荼。
这么多年折腾下来,老班底在盛镇光是人口就已经膨胀到六十余口。一大堆的媳妇、娃娃聚在四个大院生活。那个闹腾比行军打仗都麻烦。
东家哭,西家闹,娃娃们天天打架炸炮胡作非为的,街坊四邻孩子也跟着一起闹。附近的几条弄堂都乌烟瘴气,邻居们敢怒不敢言,苦小霸王们日久!自从有了新根据地,老教头们兴致勃勃搞训练科目,弄得一帮为人父的兄弟们心里痒痒挠抓不到似的,天天琢磨怎么讨这个新的差事上村里来。
自己少年时受的那点苦,想在子辈身上找找平衡。老教头已经练不动了,总得轮到新教头上马。经过教头们讨论,让小六得逞了,蔡小巳也拿到了教头职务。
众人都不服。哼,做弥撒的时候以忏悔的名义扔垃圾话给不顺眼的人。这满满的恶意哟!
小六和蔡小巳:……
人的生产效率总归有不同。
生了六个崽子的老三王明天妒忌小六的新职位,找茬嫌弃小六:“还不努力耕耘,你行不行?”
小六恼羞成怒。他怜惜自己妻子多病体弱,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没打算再要小孩。
老三管的太宽了,弄他!
三十几岁的两个人拳打脚踢,互不相让的在院子里就干架起来。周围被一大群眼睛亮闪闪,呼朋唤友的小朋友趴了墙角。吸冷气的,赞叹的,拍手的,笑嘻嘻的,哭丧脸的都有。洗衣服砍柴挑水干活的几个中年妇人各忙各的,眼睛都没往打架的双方那里拐。
有事打架,没事吵嘴……这帮男人真的是活的不耐烦了!当家的要这么闹下去——
就闹吧!带坏了小孩也是你们自家的种,又不跟我们姓!
该说不说,这群人的妻子们也不是什么见识少的。看的太多,习惯了。只要不抡拳头对自己、对孩子,已经比绝大部分当家的强了。
真管不了,由他们去。
比拳脚小六还是打不过老三,嘴上可不饶人:“老三,你们家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比我家东强聪明?”
“兄弟们就是看不惯!你补东墙,西墙为啥就不去补?”
起名这玩意几个教头都不来干涉,让各家各过。小六憋出个东强的名字,被众人取笑很久。聪明了半世,还是在名字上吃了亏。要不是老四无耻,死乞白赖拉着他要在名字里加个“东”,和他家的双胞胎一起论,他怎么会上当。
按说老二、老四同在新周打工,走的近。他们两个取名字商量就行了,非要拉上小六。什么“东”记船帮新立,趁着彩头啊,出生的日程又刚好相近啊,一起论名字齐整好记啊。说了一大堆,把小六脑子都绕晕了。
这下好,陆东风,杜东成,杜东兴,卜东强,四小恶魔打头,祸害了一批单纯可爱的孩子。只要这四个“东”聚在一起,必定鸡飞狗跳。
幸亏老二安家在浔镇,老四安家到了松江。这四东聚一起的时间不长,要不然能把张问远、毛学旺都炸出来用笤帚疙瘩捅菊花玩。
每年正月里他们聚一处就得折腾一次大事件。这个规律已经运行六年了!如今他们都十六岁大小伙子,都够上说亲的时候。再过两三年他们都可结婚生子。
张问远早已经麻木。有座金山也花完了!这么多人结婚生子……就跟扎堆的鸡凑一起生鸡仔似的,没多少年就咯嗒咯嗒也要生下一代。
算了,生到哪里就是哪里。蒲公英小白伞似的,飞高飞远得有这么多种子播撒出去是不是。
有下一辈,才是最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