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万里无云。
陈金被众位船老大们推举,在名义上成为盛镇东线大运河上“张记”的大当家。其他的船老大们各自也各安其位,排排坐分果果,大家有吃有喝的翻身做了主人。焦丙也顺利的打进了这个松散的联盟,挂了一个闲散的号。这下名正言顺的混在一处拱食吃,再没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赶人。
张问远就很满意,焦丙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焦丙从此可以在盛镇拉货送货,不再受到南北两大船帮那些船头们钳制。可算迈上财务自由的大道。为了焦丙一队人的这条船,张问远也真的操了心。
盛小生救了杨青火的孩子一命。望镇的杏林高手对他这青皮少年人横看竖看不顺眼的,惹不起还躲不起?盛小生就搭了焦丙送货的船去盛镇。反正要从没医德医术的人那里学东西,还不如到乡下问问老乡当地有没有什么好药,能治的了时疫。盛小生离开的时候笑的眉开眼笑的,老四哄着他等刘继中回来送他两领新棉道袍,保准让刘教头装成最牛逼的假道士。
盛小生担心自己师父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人帮他记挂着总是好事。盛小生把五十两大银子兑开成五个十两,自己拿了十两剩下的都塞给毛学旺。
“四十两够买一座院落。总不能一直居无定所?置办些产业也是好的。”*要不然童子营学来的食货岂不是都白学的。这时候还没有经济这个说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却是浅显易懂的道理。盛小生延续了师父刘继中的大方,四十两说给就给了。倒让毛学旺接的有些脸红。
毛学旺:“我们有五支洋枪,火药弹丸一箱余。除了两条船运货捕鱼用,其他就了无资材了。”
张问远自责:“主将无能累死三军。”
小六嘴快:“也跟着杨掌柜凑个份子,买一台织机放在他那工坊。”
老四不以为然:“哪里有和船帮一起包揽航线来钱快?”
毛学旺已经从张问远这得到消息。他瞪了眼老四说:“包揽漕运水路打生打死的。正经商贾都怕死,哪里会做的来。也就是王恩寿、许存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背后还有大靠山的才能做。如今许存没了靠山不也慌了?”
盛小生才没耐烦听他们的一门子乱七八糟事。他和众人告别,登上焦丙的船去盛镇。
老四感叹了一句:“也不知道刘教头如今怎样了。”
说别人脑袋别在裤腰带的毛学旺回神过来,他们自己可不是一样的。想要隐藏自己这些人的踪迹,左躲右躲的漂泊两年多。当真是生世浮沉雨打萍。文丞相逃无可逃,崖山之后无故主。他们的境遇和文丞相又有多少不同呢。好在没人在意他们这群小喽啰。那就随遇而安,浮沉都凭自己的本事。
三分靠天,三分靠人,还有四分无常。
“莫名其妙!”
杨青水从库房一路念念叨叨的走到码头。他最近倒腾生丝赚了一大笔。正春风得意的时候,盛镇的“吕”记绸行大掌柜强行要“杨”记丝行把手里所有的库存生丝都出给他们。还能这样的,强买强卖啊!
杨青水在码头的一棵柳树下,扯下来一枝长柳条。一把撸光柳条上的柳叶往水里一抛,他心中还是有一口恶气。这“吕”记绸行是一家大商行,属济东会馆。不怕单打独斗,只怕受到群殴。以后济东会馆的客商都不和杨家兄弟生意往来,那就影响大了。
在盛镇和济东会馆齐名的还有徽省、豫省、晋省、浙省、赣省等会馆,总领各省乡党一起抱团进退。得罪了哪一家都可能得罪身后一帮抱团的客商。终归不是区区的一个丝业领投能承受的起的损失。
强买强卖当然不可低头。今天被吕家掌柜吃定了,明天就可能被其他掌柜吃定。这种哑巴亏岂能吃!杨青水想来想去,和自己兄长商量通气,只有让恶魔和恶魔打架,自己才能夹缝求生。那就再拉两家实力强又不是济东会馆的商户下场,来分掉自家库存生丝就是了。这套路和张问远拉进一家搅局的第三方势力参与两家船帮角逐那是异曲同工。英雄所见略同啊。
“吕”记掌柜听说杨家丝行除了出售给自家部分生丝,剩下的库存另外分销给了其他两家绸行。掌柜的大怒:“日他个娘咧!真当俺是棒槌。”派了伙计马上去查探望镇杨家的库存。
杨青火三兄弟把自己门户守得严实的很,风雨不透:“真当我家是你们自己家后院,来去自由啊!吕记办事一点都不讲究。大家撕破脸有意思?”
可不是,往后还有的生意往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吕记伙计转头传过来消息,生丝需求旺盛。和市河枯水形成鲜明对比,生丝价格还在一路水涨船高。吕记掌柜气得冒烟。碍于杨家兄弟找的两家绸行也不是吕记能随便惹的起的,那就只能另外寻路子进生丝。
吕记掌柜光火没有一口吃进杨家的生丝,大赚一票。大家都想要大赚一笔,就只能寄希望蚕农们勤劳灌溉,桑树不要受到枯水影响枝繁叶茂,支撑到秋蚕顺利上山结茧吧。
另外一个方面盛镇的领投也有这许多家,南路丝、西路丝也有的指望。盛镇的生丝价格上扬,必然会引得南路、西路的丝行拉货到盛镇来销售。所谓的“看不见的手”这只市场的决定性大手,拨弄着商户们的算盘,在各处翻云覆雨。
杨青水按照兄长商定的办法分三家清空生丝库存。烫手山芋终于全部售出,这才心思大定。吕记再嚣张也不敢当真掀翻桌子。在盛镇经营,各路绸行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合作伙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归在一条河里吃水,闹得大家不好看就只能出局。
杨家玩的一手好阴阳。路数很清楚,吕记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样大家皆大欢喜。
吕记掌柜的:皆大欢喜?恁自己玩的挺好。且等着俺抽空给恁上足眼药,恁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放狠话的吕记掌柜也是个嘴炮能手。当然他有这个实力才敢这么放话。
小门小户的焦记就没有这个底气了。该苟着就只能认命。毕竟自家知道自家事,成分颜色属实太深,黑皴皴的锅底黑,黑到了家。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晓?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心虚气短,时刻都有些想拔腿奔跑的冲动。
这么办事就难搞了。
焦记的主心骨当然就是焦丙。别看焦丙五大三粗,心思不够缜密。单凭着他对危险的敏感程度,他和手下这三个少年人数次逃出生天。靠的是直觉。说出来还有一些玄学。
这天,焦丙外出采买船上要用到的物资,渔网麻绳、柴米油盐之类。望镇街道上一如既往人丁稀落。莫名的,焦丙感知到有几道不明视线若有若无在观察自己。他立刻不安起来。直觉很准,危险很近。焦丙心里警铃大作。望镇街市不如盛镇繁华,却也有江南小镇独有的逼仄巷道,四通八达。他三转两转甩掉尾巴,翻身进了杨家的院墙。
“大家各自都小心些,今日有些不对劲。”焦丙低声嘱咐童子营的几个少年。也不确定身后的尾巴是什么来历。最好的办法是反侦察。且等歇一歇,眼线寻不到自己放松警惕了再贴过去。倒是要看看究竟什么人如此大胆,要从童子营教头身上下手。玄学不顶用,该上火枪就给直娘贼一脸霰弹铁片碎石渣。
细碎的脚步声音经过院墙消失了,这几人确实是在盯自己。所为何事?有什么企图?焦丙暗自握拳捶腿,叫苦不迭。今日麻烦大了,这些盯梢的什么来历都搞不清。焦丙一时间无从下手。张问远、毛学旺都不在杨家院子。暂时没有个可商量的人。焦丙只得聚了自己手下的抓鱼三人组蔡小巳、董名山和裴勇,分析起目前处境。
其一,最深的底色天军少年营,少有人知道。应该不是这几人的盯梢原因。最近他们跑了数次船,去过盛镇、浔镇、塍镇这几处地方。若说得罪过什么仇家倒也不至于。顶多和船帮的人对骂过。既然骂了,当然骂的不留情面,什么难听骂什么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骂的花一点,证明你看不起人家嘛!
焦丙完全不认为骂人有什么可结仇的。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按照他的大条神经肯定是以为:既然我这么想的,别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这话一准不会过时。其实不只是想法会过时,人也会过时。那这话是人说的,当然就更容易过时啦。一千个人说不定有两千种想法呢!自古人心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焦丙肯定自己被什么人出卖了。这个狗日的,是“张记”的哪条船,哪一拨人?
焦丙等着反跟踪院子外的人。却不知道人家摸过他的底细,已经把杨家院子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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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食货志》里,班固对“食”与“货”这两个概念,做了明确的解释:“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可见,“食”是指农业生产,“货”是指农家副业布帛的生产及货币流通。历代食货志分别记述了田制、户口、赋役、漕运、仓库、钱法、盐法、杂税、矿冶、市籴、会计(国家预算)等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