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坐上汽车,沈灵娟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低着头,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长相。
买票的时候她连价也不敢还,到市区是三元钱,她立即拿出三元递上。
心中庆幸,还有三元能吃饭,暂时不能跟汪素云联系,万一李朗找到京市怎么办?他可是知道自己家的。
沈灵娟现在无比后悔,当初怎么就跟鬼迷眼一样,把现在的李朗当成前世的李朗。
却没想到,她以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实则李朗的命运也被她改变了。
要搁两年前,她都不敢往城里跑,走哪都要介绍信,要证明。没有身份证是寸步难行,这两年随着知青大批还乡。
城里的闲人多了,她还能想法子混过去。
不管怎么样,先跑出李家庄,逃离这个地方总是没错的。
只是自己还在月子里,恶露都没排净,只有三元钱傍身,想到这里,沈灵娟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海岛上,自前天夜里大家看新闻联播时,有人认出那菁华大学的举旗手,是叶炎的妻子,大乔山军区表演过的沈同志。
海岛军区可热闹了一番,第一个认出的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孩看着好眼熟啊!”
“你是看人家漂亮吧!漂亮女孩你都眼熟!”
“不是不是!真眼熟,顾团长你看到了吗?这是不是咱们军区的女同志啊?”
顾司白眸光一沉,说不清心中的滋味,是骄傲吗?
那个以前总跟在他身后,爱哭的小丫头,竟然考上了菁华大学,还成了庆典上的举旗手。
他之前是有机会的,有机会在别人这样发问时,骄傲地说一声:“是我媳妇!”
但现在,他连说这是我老乡、我朋友、我徒弟此类的称呼都没权力说,只能‘嗯’一声。
大家立即欢喜起来:“是谁啊?太厉害了!竟然能参加庆典,瞧啊,领袖挥手了。”
这时叶炎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说:“沈灵月,我媳妇。当那一天来临就是她写的。”
这下子大家想起来了,原来是去年年前晚会上演唱的那个漂亮女知青!
有些同志会唱这首歌,却不认识沈灵月,都围过来追问。
一再赞道,沈同志真是又美又有才华,还是菁华的大才女啊!
对叶炎的是又羡慕又佩服,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啊!
新闻还没放完,顾司白默默地离开了。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叶炎。
当天夜里,叶炎又排队打电话,不用说,是打给灵月。
“我看到了,大家都说,灵月真漂亮。”
电话那头的沈灵月脸一红:“大家都说,那你说呢?”
叶炎低声道:“很美!”
灵月手指卷着电话线,这一刻对叶炎的思念到达顶峰:“放暑假我去看你。”
“好,我等你来。”
“可惜不能住太久,教授有别的任务,还有杂志社的事也很多。港城那边又给我约稿,我得再准备一部剧本。”
叶炎轻笑:“沈同志可真忙,不知道百忙之中,有没有想我?”
沈灵月娇嗔一笑:“没想你会给你打电话吗?真是的,奶奶要是听到,又该笑话咱们了。”
电话没有聊太久,因为还有别人要打。叶炎不舍地挂了电话,回宿舍给灵月写信了。
两天之后,他才看到那份报纸,跟叶奶奶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剪下来,把贴到笔记本的扉页上。
灵月还是两个月前,给他寄了一张和奶奶的合照。没想到自己竟然从报纸上,看到媳妇的照片。
叶炎看着照片上的灵月,感觉媳妇美的真是月神。谁能想到,去年两人还在大乔村那般艰难地生活,今年灵月却在大学里大放异彩。
“媳妇。”
叶炎轻唤了一声,以前灵月总逗他喊,可他就是喊不出口,现在想喊,可人又不在身边。
他看一眼日历,暑假那一天被他圈了红圈,还有好多天啊!
这一夜,叶炎梦到了灵月,两人在山里泡温泉,灵月软软的身子躺在他的怀里……
无人知晓,这一夜顾司白也梦到了灵月。
不是梦到两人童年时期,也不是在军区他给灵月做训练的时候。
要知道他给灵月军训那段时间,灵月每天觉得生不如死,痛苦的很。
顾司白也一样,因为那么近地看着她,训练时难免的身体接触,每一刻都让他贪恋,却又让他痛苦。
因为眼前这个本应该是他的女孩,却成了别人的妻子,还对他抱有难言的恐惧。
这一夜顾司白梦到又是中年时期的灵月,他曾经梦过一次,是他要娶离了婚的灵月,家里人不同意。
那时他觉得这个梦很真实,又很荒诞。
而今夜,是那个梦的后续,他成功娶了灵月。灵月随军,与他到另一所城市生活,两人过着没有外人打扰的日子。
每一天都很甜蜜。梦中的他好像是上帝视角,他看着那个中年的自己,与中年灵月,甜蜜的婚姻生活。
可他又看到,那个中年的自己好像心缺了一块,对灵月并不细心,反而是灵月,爱他爱得失去自我,万事以他为重。
梦中的顾司白急了,他想去摇晃中年的自己,想去提醒他。
这是你好不容易娶到的女人,对她认真一点好吗?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如果灵月跟叶炎离了婚,我二话不说,会立即上门求娶!
梦中的时间好像是无限的,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顾司白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眼神露出期盼已久的欢喜,看灵月的表情却是决绝。然后,他掏出一份离婚申请书……
顾司白猛地惊醒,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等分清的时候,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哪怕是梦中,他也觉得那个自己很该打!你怎么能跟灵月离婚呢?
你那么轻易就拥有了我无法拥有的幸福,为什么不珍惜?
他去医务室拿药的时候,被李梓月察觉到他的精神不对,一再追问之下,顾司白也没有说实话。
他怎么可能跟医生说,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所以情绪才不对的吧?
只是,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以为是真的,是自己遗忘的前世记忆。
李梓月给他开了点药,向上级建议他最近不要去市区值勤。
那个梦让顾司白想了很多天,很多梦醒了就忘了,偏偏那个梦却记得那么清楚。
连细节他都记得,他从精神病院带走灵月,灵月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是看救世主。
两人结婚后,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灵月全身心地照顾着他。
每一天夜里,灵月躺在他怀里,温柔如水。
而自己,却拿出了离婚申请书……
顾司白又想扇自己两耳光,他甚至想找叶炎要灵月的电话,给她道歉。
虽然他知道这样很疯狂,可他就是觉得心口好痛,想到灵月就觉得很愧疚,自己对不起她。
他甚至匪夷所思地猜想,灵月会不会是做了同样的梦,把梦当真了,所以才会怕他惧他讨厌他?
又觉得不可能,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最近睡得太少,太累了。
顾司白勒令自己不再去想灵月,可真是不去想,她越是随时都出现。
报纸上有她的照片,一起从大乔山军区来的同志,都在跟他打听沈同志的事。
随时都能听到有人唱‘当那一天来临’。
等他发现自己把报纸上灵月的照片剪下来时候,真以为自己疯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顾司白觉得李梓月说得对,自己现在不适合出勤,要休息几天。
可当天夜里,他枕着那份报纸,又一次梦到灵月。
那个梦还在继续,好像一场永远不会完结,不会醒来的噩梦。
灵月在哭。
她拿着那份离婚申请书,满眼绝望,瘫坐在地上问:“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因为我没法生孩子吗?
家里人又给你压力了?司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会离婚的。
我爱你,离开你,我会活不下去的。”
梦中的顾司白也在哭,灵月,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离婚。你别哭了好吗?我的心都快碎了。
唯有那个中年的自己,好像一个陌生人,冷酷又残忍。
“梓月回来了,我要娶她,所以,咱们必须离婚!”
灵月的脸苍白的像纸,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气,连站都站不稳。
“李、李梓月,你心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她出国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忘了她吗?你怎么知道她会嫁给你?说不定她已经结婚了!”
顾司白冷笑一声:“她没有结婚,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嫁给我,但我必须是单身状态,才能去追求她。
灵月,我们好聚好散,这些年我让你丰衣足食,我没有对不起你。
你就乖一点,离了婚我也会每月给你赡养费,足够你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只要你别出现在梓月面前就行了。”
灵月突然又有了勇气,她直勾勾地看着顾司白:“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你要非离,我就到你单位告你领导!”
中年的顾司白脸色大变,让入梦的顾司白又惊又慌,无声地喊着灵月:“快跑!别激怒他!”
他以为中年顾司白会来打灵月,结果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梦境一转,‘三’人坐在车上,当然,入梦的顾司白只是上帝视角。
“你要带我去哪?司白,我真的很爱你,我无法离开你,求你,念在咱们夫妻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要离婚好吗?”
灵月真的是卑微到尘埃里,卑微到让入梦的顾司白心如刀绞一样痛。
眼前的灵月,跟电视上举旗的灵月,完全就是两个人。
一个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个是熠熠生辉的天之骄子。
难道这是老天给他梦境的启示,灵月嫁给他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不会的!我会一辈子爱护她,敬重她,绝不会变成一个独断专行的暴君,绝不会让灵月这样卑微,更不会跟她离婚!
当马路两的景致变得熟悉,灵月的神情也慌张了起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我们说过的,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顾司白沉默不答,但车开得更快了。
很快,汽车停在一座建筑物前面,顾司白一把捏住灵月的后颈,强迫她去看那扇大门。
那扇他像救世主一样,把她从里面接出来的大门。
一手指着大门,用极冷漠无情的语气说道:“离婚协议书,你要不签,我会立即把你送进去!
别忘了,你的病历还在。你不想再回到那个地狱,就给我签了!”
顾司白在呐喊,在拳打脚踢这个中年男人,这不是他!他永远都不可能这样对灵月!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她可是你的妻子,可是你的青梅竹马,是你深爱的女人啊!
你明知道灵月有多怕这个地方,这里是她的噩梦,是深渊,是地狱!
你竟然这样要挟她?你看一眼灵月啊!她的眼睛里只有悲伤和绝望,她对你没有爱意,只有恐惧。
你要让深爱你的女人恐惧你吗?
可惜,中年顾司白听不到他的呐喊。此刻,灵月在他眼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厌恶和嫌弃。
这个像保姆一样的女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怎么跟梓月比?
……
梦境还在持续,但顾司白惊醒了过来。他全身是汗,大口喘着气,一摸才发现,眼角竟然有泪。
他觉得心口好痛,不光是自己在痛,梦中的灵月也在痛,她那心碎的眼神,只要回想起来,心脏都会阵阵抽痛。
渐渐的,顾司白有点分不清梦境和记忆,好像那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份记忆。
好像他曾经失忆了,机缘巧合,突然间又恢复了记忆。虽然他很清楚,时间不对。
梦中的两人都年近四十,不可能是真的。可感觉是真实的,惭愧、心疼、担忧、后悔种种情绪像洪水一样包围着他。
他又想起和谢敏安到大乔山看灵月的时候,灵月看到他的表情,好像见鬼了一样。
也许,灵月真的有这份记忆。
顾司白痛苦地捂着脸,灵月,如果真的曾经这样伤害过你,你恨我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