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脚步,踩碎了一片梧桐叶,白袍摇曳,宋昀抬起脸,注视着明凰殿外的一株枯叶梧桐。他摸了摸树干,皱皮略显粗糙,却有别样的亲切和熟悉,就像许多年前,那人与他谈笑。
……
白求跹在梧桐树下擦拭一把凤翎变成的长剑,那羽毛锃亮,几乎可以照亮她逆天的容颜。白求跹十分满意地眯起眼,打量一番,眼帘旁边忽然撞入一截粉紫色的剑刃,一瞧,不由惊道:“这不是杀妖妖难逃,斩魔魔奔逃的紫音剑吗?师兄,我可是好久没见你拿出这把剑来了。”
宋昀面目表情道:“你还记得这把剑啊。”
白求跹抬头对他笑笑:“可不是,当初师父把这剑送给你,我还觉得不太衬你的衣裳颜色,要师父的凝霜环配上才好看。但如今你和剑这么一起出现,我突然觉得还是挺适合你的。”
宋昀垂眸,神情晦暗不明:“少说闲话,我这次来,是想托付你一件任务。”
白求跹眨眨眼:“什么任务?”
宋昀凝视着她说:“离山来报,妖界那边有异动,情况还未明。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去看一看。”
白求跹摸摸鼻子:“这几千年来,妖界不过是跳梁的小丑,成不了大气候,也没闹出多大的乱子。更何况,这种差事,你找普通的弟子去就是,找我干嘛?”
宋昀眉头跳了跳:“我倒是想另寻他人,但总无合适的。师妹,你虽然谨慎,但有时亦自信过头,我想未雨绸缪,你还是去看一看比较好。”
白求跹故作为难道:“师兄啊,为仙门出力,的确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过——我最近手头有点紧,这一路去往妖界,还得适当补充灵力,往返时没准还要结个善缘……”
宋昀黑了脸:“你和谁结善缘?”
白求跹咳了咳:“这不打个比方嘛,师兄啊,我也不是想坑你,就是……”想坑几笔。
宋昀打断她:“你这么卖关子摆架子,倒还不如我自己干。”
白求跹忙道:“师兄,这怎么说?你堂堂华山掌门,怎么能为一点风吹草动而亲自出马?呃,既然如此,这事我就去一趟。”
宋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在这上头吃点亏。”
……
如今,是真的吃亏了。
鱼肚大白,天气格外晴朗。
萧韶自以为能嫁给少女时心仪的男子,满心眼里都盛满了幸福和爱意。她静静地换上了一件大红镶金缕色泽的长衫喜服,金丝织锦的上衫,绯红裙摆绣着蝴蝶飞舞的牡丹,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宫女为她梳着高高的发髻。萧韶顺手将一根碧绿点翠的步摇插在头上,对照着镜中的影子,忍俊不禁。
她偏头看镜里的侧脸,下坠的红血珠耳环叮当晃动,问旁边的宫女:“美熙,你看我这步摇美吗?”
美熙拍马屁道:“公主国色天香,姿色无双,戴什么发饰都是极美的。”
“也是。”萧韶拍拍粉,看着自己的脸蛋越来越白,显得十分精致娇艳,心里乐开了花。
“公主马上就可以嫁给驸马了,只是这驸马从前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人好不好。”美熙说。
萧韶晓得底细,口中只说:“父皇为我挑的,自然不会差。”
“也是呢,谁不知道整个宫里皇上最疼的就是公主了,公主下嫁,嫁的肯定是一位才貌双全的极品男儿。”美熙说。
萧韶笑得咧开了嘴:“就你嘴甜。”
镜中的人端庄华贵,抿唇一笑,便胜却无数庸脂俗粉,眉宇间染满了喜色和温柔、欢喜,淡了不少平日的骄纵和任性。
“吉时已到,送公主上轿——”一声长喊。
又来一个宫女和美熙一起说道:“公主,该上轿了。”
萧韶在镜中最后一次打量自己,觉得粉太多了,胭脂太淡了,还想多留一会儿补补妆,但看那两个宫女等急了,外面的人也一个劲的催,心想误了吉时可不好,便慢吞吞地起身,由宫女搀扶着快快上了轿。
不管她的妆容有多缺陷,顾大哥娶的只是她这个人,定不会嫌弃。而且以后,还可以让顾大哥为她画眉呢……想到这里,萧韶在喜帕下埋着脸,低眉浅笑起来。
早在初见的那一个晚上,她就对顾恒卿暗许芳心了。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小,他不过比她高出一点儿,但两人都不避嫌地齐躺在篝火旁,数着天上的星斗,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现在的皇后是原来的陈贵妃,她借着家族的势力攀枝上位,又博得父皇的宠爱,坐上了凤位。她虽然对我很好,经常给我送好吃的,还时不时叫我去试新衣裳,但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就是不喜欢她的为人吧。她明面上光辉亮丽,实则背后阴狠毒辣,熹贵人和绾常在好像是被她害死的。
“皇宫里的人就喜欢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我身在闺中,也不能避免被卷入一场纷争。好在父皇是最信我的,几个娘娘膝下无出,我原有两个哥哥,可是都得病死了。目前父皇只有我一个骨肉,断不会让其他人伤害我。而且我是女的,对皇位的威胁不大,更何况母亲都死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父皇早就留了一道诏书,待他驾崩后面世,那份诏书上,写着让我继承皇位,没错,就是当女皇。呵,女皇帝哎,从古至今,可是很少有的。”
她说到这里,眼泪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她根本不想要什么皇位,不想要什么权贵,她只想像寻常人家,儿女能够和父母其乐融融,团团圆圆的在一起。有了一样好事物,可能就失去一样好事物。
就像她有了公主的身份,可以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几乎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可是,她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疼她爱她喊她回家吃饭的母亲。
她缺少母爱,又没有朋友,身边还有一个监视她又保护她的贴身侍卫。
难得出了一次皇宫,认识了这么清俊的少年,内心莫名多跳了跳,她第一次吐露了自己多年的心声,告诉了这才认识不到半天的男孩。
顾恒卿的脸容很好看,摘下面纱后,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只不过,是小小的惊艳,竟会有长得如此漂亮的男孩。
她在睡梦中还念叨着他的名字,从送他翡翠哨子的那一刻,就决定将余生都交给他。
只不过,这梦来的太美好,太美妙。
她都怀疑,眼前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在很早以前就喜欢顾大哥,可是顾大哥,又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呢?
不管了,萧韶收回了思绪,只要他们互相爱着对方,谁先喜欢上又有什么要紧。
萧韶满足地眯了会儿眼,突然,身旁有一阵异响。
她惊讶地一看,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红帕被摘落,花容失色,正要大喊来人,就被那黑衣人捂住了嘴,黑衣人在她耳边小声道:“公主殿下,你这是要出嫁?”
萧韶挣开他,抿起唇:“本公主下嫁干你何事?你是什么人,怎么无声无响进的轿子,意欲何为,从实招来!”
黑衣人阴森的冷笑:“盈余公主,现在不是你盘问我的时候,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嫁的人,可是名为‘贝水’?”
萧韶不屑地哼一声。
黑衣人不以为怪,道:“据小人所知,那‘贝水’不过是个化名,公主真正想嫁的人应该是华山的顾恒卿吧?”
萧韶眼中划过一丝警惕:“你在说什么?”
黑衣人微眯双眼,负手道:“原来如此,可惜啊可惜!”
萧韶黛眉紧蹙:“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取下面纱,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额头荡下一缕碎发:“我是顾恒卿的同门师兄,宋掌门座下弟子,名唤鲁元。”
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枚华山印记,萧韶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既是顾大哥的师兄,为何偷偷入我轿中,掀我盖头?”
鲁元闻言,一脸愁苦,唉声叹气,坐在旁边,说道:“还不是那罪孽重大的顾师弟,他利用掉包计,将公主嫁与他人,自己却坐享两头之财,不仁不义。”
“你说什么?”萧韶瞪圆了眼睛。
“盈余公主可还记得曾经有个贴身侍卫?”鲁元不慌不忙,问道。
萧韶疑虑窦生:“你说贾深?”
“不错,他现在是不是离开公主了?”
萧韶点点头:“他一个月前就辞职了。”
鲁元长叹一声:“那盈余公主可知贾深为何离开?”
萧韶愈发奇了:“他说他托一个相熟的朋友介绍,在宫外有了一个不苦不累的工作,月薪也不低,就与我告辞了。”试探着问:“可有什么不对?”
鲁元摇头叹息:“盈余公主还不知道吧?‘贝水’二字,是用了拆字法,其实是贾深的贾,贾深的深。顾恒卿当初说将新郎的名字改成‘贝水’,表面上说防止外界妖魔鬼怪在婚礼上作祟不吉利,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娶你。你如今嫁的人,是真正的‘贝水’——贾深!”
萧韶脸色一变:“这怎么可能?”
“公主若不相信,在下手头有一样宝物,名曰留影简,”鲁元掏出一个竹简模样的东西,摊开,“此物可将一段真实发生之事录制下来,重复播放。”
他念动咒法,竹简绽放光彩,一个个金色符文变动飘起,最后化成了一个画面。
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一个黑裙女子,满面英气,一个身披喜服,嬉皮笑脸的男人,居然是一个月不见了的贾深,还有一个戴纱笠的青衣男子,赫然是顾恒卿的打扮。
“看来这身衣服还是穿对了。喂,贾深。”
“我要娶公主啦,我要娶公主啦……明天我要娶她了,哈哈哈,没人比我更爱她,我爱惨了她。我终于可以娶公主啦!”
“行了行了,大白天唱什么山歌,也不嫌丢人,别人还只把你当成傻子呢。”
“我实在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仿佛一生中第一次,出现一件让我不知所措的事情。”
“你到时只管和萧韶拜堂,没有人会认出来的。”
“说的是。”
……
画面褪去,竹简被鲁元卷起,他叹道:“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可惜了公主一片痴情,却险些被这不孝的弟子害了一生。”
萧韶两眼发直,神色晦暗不明,她的声音似在颤抖:“顾大哥,为什么要骗我……”
鲁元说:“这还用得着问吗?因为他不想娶你!公主啊,其实您早已破了瓜吧?”
萧韶抬眼,目光锐利。
鲁元不动声色地说:“公主无需猜疑,此事知晓之人甚少,便是在下,也是偷听了顾师弟等人的对话才知道的。当初,顾师弟犯了门规,私自下山与公主倒凤颠鸾,而后又移情别恋,爱上了魔族公主,想喜新厌旧,将公主抛弃。”
萧韶迷茫地说:“魔族公主?”
“啊,公主不记得了?刚才竹简那的黑衣女子,就是魔界公主鋆见。”鲁元说。
“鋆见,好像有印象。”萧韶皱眉道,偶然想起曾经的一个午后,房顶上交战的两道身影,不分胜负,却又有别样的旁人无法加入的默契。
“贾深垂涎公主的美色已久,与顾师弟偶然相识,他们狼狈为奸,设下这条毒计,想将公主推于水深火热之中。”
“贾深收买了顾大哥?”
“不错。”
“不可能!顾大哥我认识多年,他不是这样的人。贾深更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鲁元哀痛惋惜道:“公主,这就是他们利用你的原因了。他们知道,公主您一向心软,又对他们深信不疑,这才勾起了他们的狼子野心。公主还不知,华山并没有顾师弟要成亲的消息,便是我,要不是偶然路过,也不会知道这三个各界败类,会做出这等事!”
萧韶怔怔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主如果还不信,等到拜堂时再偷偷掀开盖头看,那新郎到底是不是变化后的贾深。”
“就算是他们三个想骗我,可是父皇呢?”萧韶问。
鲁元狡黠一笑,掏出一枚金色的令牌:“公主放心,在下早就见过皇上,这块御赐金牌就是他赐给在下的。他命在下一路护着公主,万不能让那些恶毒的人得逞阴谋。”
萧韶眼睫轻颤,眨了几眨,滴落几点泪。
鲁元在旁视若无睹,只郑重道:“公主,您若把此事交予在下去办,在下定会帮您讨回公道,将事揭于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