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面可真是诡异的很,陈夙左臂高举,拎着文正清的后脖领,文正清被迫耸着肩膀,但不论这个姿势有多难受,依然是一副不服软的表情。
进门的时候文正清还差点撞到额头。
陈夙走进到房间里,放下被高举的文正清,没好气的说道:“人我给你拎过来了。”
真·拎过来。
梦靖妖看着他不停发抖的左臂,打趣着问道:“你就这么把人家提溜过来,胳膊不酸吗?”
“不酸,哼,不酸。”
……不酸你个大头鬼。
“臣文正清,叩见陛下。”
文正清给她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
“免礼,快快请起。”梦靖妖赶忙让他起来,等他站起身后上下打量起他来。
他没有穿官服,而是和常服类似的白长衫,身上的书卷气极为浓厚,清秀白净的脸搭配上板正并且称不上瘦弱的身形,妥妥的一个文人书生形象。
如果单陈夙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是看不出陈夙是习武还是习文。
可文正清站在陈夙身边时,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两人所学何物,只不过……
文正清比陈夙矮不过半头,陈夙是怎么把人家举的双脚离地那么远的?
“额咳咳……”陈夙突然咳嗽,引得梦靖妖朝他看去。
盯————
“没事没事,口水呛着了,你们继续。”陈夙有点心虚的把头别了过去。
梦靖妖看着他的样子扯了扯嘴角,随后看向文正清。
“冒昧问一句,文史官今年年岁是……”
“你问人家年龄干什么?”陈夙突然插嘴。
“孤为什么不能问了?来,给孤倒碗酒,冷静一下。”
梦靖妖把手里空了的酒碗伸到了陈夙面前。
分明就是喝完了,还美其名曰让我冷静,我冷静不下来。
梦靖妖和文正清可听不见陈夙心里的碎碎念,两人依旧正常的对话。
“称不上冒犯,文某今年二十又一。”
“这么年轻!”梦靖妖刷新了对官员的认知,本以为像陈夙这样的人她很难再见到下一个,没想到这唯一留下的官员,也是这般年轻。
呵,也是,年龄大的官员多精啊,早跑去陆景渊身边了。
“孤很喜欢你编撰的史册,它是孤看见的最正规,最符合史册意义的史册,如果可以的话,孤希望你能一直为幕国写下去。”
“陛下谬赞,这是文某身为史官应当做的。”
“哈哈,文史官不必谦虚,就这应当做的,又有几人能做到?”
梦靖妖接过陈夙递过来的酒碗,浅尝了两口,试探着像文正清问道。
“孤一直想问,第二卷中关于天帝的内容从他被夺位开始就戛然而止,往后的内容写的都是关于孤的事件,可现在,天帝自称皇帝,他的历史从来就没有断过,那他被夺位之后的那些事情,你又当如何补全?”
“不需要补全,因为就没有补全一说。”
文正清的话让梦靖妖不明所以。
“文史官此言何意?”
“陛下所说的戛然而止并不存在,天帝的历史也一直在被记录在册。”
“编纂史册,选定一个角度后就要从一而终,文某既然从一开始就是身处朝廷,那就不能随着个人的喜恶而随意更改阵营。”
“随意更改阵营,变换角度,所写的史册中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会参杂进个人感情,这是不被允许的。”
“而以同一个角度来说,记录您的事迹的同时,也在记录天帝的事迹,就像在天帝仍在位时,记录他的事迹的同时,也在记录您的事迹。”
梦靖妖头一次听见如此奇特的回答。
“那文史官就不怕漏掉关于天帝的某些值得记录在册的伟大事迹吗?”
“首先,文某认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凭您和天帝的对立关系,那些值得记录在册的事迹绝对不会漏过您的耳朵,即便宋大人等人曾在您面前隐瞒天帝逃跑,相必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梦靖妖讪笑:“为何如此自信?”
“如若您身边真的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无人相助,那么您就不会有胆量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
陈夙听闻,发自内心个感叹这小子是真敢说啊,如果在它面前的是以前的姜家人,估计他人早没了。
“不过像刚才与您的说的这番话,文某面对的若是其他人,文某是不敢说出口的。”
“咳咳……”
两人同时看向发出咳嗽声的陈夙,脸上写的满是疑惑。
“没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陈夙心里发牢骚,这小子还真是有问有答。
梦靖妖的视线又落回了文正清身上。
“那其次呢?”
“其次,史官当选定一个角度和阵营的时候,就要承担可能失去记录某些事迹的风险,毕竟,不论你朝向何处,视角都不可能是全方位的。”
“哈哈哈,说的好,孤喜欢。”
梦靖妖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陈夙说道:“易槐,还有酒碗吗?给文史官拿一个,满上!”
文正清突然摆手拒绝:“陛下不可,文某在工作时段是不饮酒的。”
“哈?上次你小子告诉我的原因还是因为你不会喝酒,怎么今天就成了工作时段不能喝酒了?”
陈夙一脸坏笑,戳穿了文正清的小心思。
“陈大人!”文正清双颊不自觉的泛红,一直从耳根烧到脖子。
梦靖妖的眼神则是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最后落在了陈夙身上。
“易槐啊,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劝文史官喝酒的呢?”
陈夙闻言身体一僵,冷汗直冒。
“上次陈大人拿走了文某写的史册后不久,就邀请文某去酒楼,非要文某喝酒,文某不喝还要硬灌。”
“哦,真是难为文史官了,不过文史官,易槐他喝没喝啊?”
梦靖妖笑意盈盈,看的陈夙更加着急,不断地给文正清使眼色。
可惜,文正清没看懂。
文正清有些犹豫,他从来不知道陈夙还有一个易槐这般亲近的称呼,但是看着梦靖妖对着陈夙这样叫了不下五次,便也确信梦靖妖口中的易槐就是陈夙。
不过陈大人的眼皮怎么抽筋了?
“陈大人那日倒是喝了不少,少说也有三四坛吧,陈大人的酒量向来不错。”
完蛋,死定了!你小子真是根木头!
陈夙在心中嚎叫,手却不自觉的在脸上抹了一把。
“啊~,原来易槐这么能喝啊,孤还一直以为,易槐你是个一杯倒呢,不过这一杯倒的名号不是你亲口告诉孤的吗?怎么会错呢?”
梦靖妖说的虽是疑问句,但恐吓的眼神盯得陈夙如芒在背。
“不可能吧,陈大人莫不是嘴快说错了?”文正清疑惑的说道,他不明白为什么陈大人好像很害怕让陛下知道他很能喝。
一杯倒,不才是让人想摘掉的帽子吗?为什么陈大人还一直往自己头上扣呢?
陈夙心都寒了,梦靖妖一个“啊”拐十八个弯,自己定是在劫难逃。
谁想梦靖妖并没有追究,而是选择直接翻篇。
“既然易槐你不是一杯倒,那以后再有机会对饮的时候,就不要推脱了,孤相信你的酒德也并没有那么差。”
梦靖妖仰头,让碗中的最后一滴酒滴入嘴中,随后放在了一边,不再继续讨要。
“文史官,孤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你一直留在朝廷不走,就不怕哪天天帝成功夺位之后,杀了你么?”
文正清抿唇,沉默半晌后答道:“陛下选定的新皇人选,定是有过人之处,且能治理好幕国的明君,文某相信,这样的人不会听信谗言,滥杀无辜。”
梦靖妖和陈夙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
房间内的气氛在文正清的话语中降至了冰点。
然而,片刻后梦靖妖像是想通了什么,苦笑着开口:“文正清,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文正清掉入冰河的情绪在梦靖妖温和的语调中渐渐缓了过来。
他差些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所幸他赌对了,梦靖妖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不是真昏君。
“文某从小熟读各类史书,前人的智慧给了文某不知多少次的提点,虽说揣度君心是大逆不道之行,但这可以让文某更清楚的看到上位者的良苦用心。”
“至于陛下,您对幕国的付出的一切,文某仅能得知其中一二。”
梦靖妖失笑,感慨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比得过年岁比他们小不少的文正清。
“罢了,知道点也好,孤就希望,你在能知道这些之后,依然能保持作为史官的本心。”
“都走吧,孤累了,让孤睡会儿。”
言罢,梦靖妖翻身侧躺,背对着两人。
陈夙上前为梦靖妖掖好了被子,就和文正清一起退出了房门。
陈夙刚刚关上门,就对着文正清说道:“抱歉,我不应该对你有这么大的意见,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
说完,也不给文正清回话的机会,直接给他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文正清并未恼火,站在原地呢喃道:“无妨,人之常情。”
听着房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梦靖妖也再次坐起了身。
她睡不着,不管身体有多么疲累,精神总是非常人一般的好。
梦靖妖费尽力气,又给自己倒了坛里最后一碗酒,闻着青柠的香气,慢慢品着。
她本身酒量很好,可这次仅是喝了一坛,眼前就出现了幻觉。
许是青柠酒的缘故,梦靖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和闫胥真在地下室谈话时的那段经历。
闫胥真背对着她,用着那熟悉的说教的语气,说着她一直未懂的话。
“公正和评价可以是原则,也可以是工具,切忌被工具束缚了自身。”
她鬼使神差的朝着自己曾经的仇人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名为自己师父的人,却扑了个空。
酒液溅洒,手上的冰凉触觉把她从幻境的云端中拉了出来,重重的摔在泥地里。
梦靖妖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躺倒在床上,借着酒劲肆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闫胥真啊闫胥真,孤还没有你活得潇洒,孤是学着你把这些玩意儿当成了工具,可孤的一辈子都没逃开它们给老娘下的套……呵呵。”
眼角的泪水不知是生理原因还是情到深处,温热的触感顺着脸颊一路滑至枕席。
“我也……不想当那个垫脚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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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正午,天台处闯进殿内的阳光洒在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似是缠斗厮杀,又似是缱绻难分。
陈夙和梦靖妖各执一方棋子,恬静安逸的氛围让人沉醉其中,不忍打破。
可偏偏就有那不得不打破之事。
夏生急匆匆的跑到前殿二层,拿着写着讯息的纸条,兴奋的对着梦靖妖说道:“陛下陛下,你快看,天帝果然和您说的一样,带着天道军去迎击三国联军去了,现在已经交上手了!”
陈夙闻言,拿着白子的手一滞。
梦靖妖温柔的摸了摸夏盛低下来的头顶,温和的开口:“好,孤知道了,夏盛送消息送的真及时,奖励你去御膳房多待半个,不,一个时辰。”
“好耶!谢谢陛下!”夏盛像个小兔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的就下了楼。
陈夙等着夏盛走了,手里的这枚白子才落到了棋盘上。
结果刚刚下了这一步,梦靖妖一个黑子杀出,瞬间定了局。
“这,我怎么突然就输了,真是……”陈夙强撑着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再开一局吧。”梦靖妖慢慢的把棋子往棋盒里拿。
陈夙不语,身体的行为全然跟着梦靖妖的建议走。
这次换成梦靖妖先落子。
“时间差不多了,天道军对上三国联军会很吃力,需要你尽快带着官兵前去支援。”
陈夙听着梦靖妖的话,沉声回道:“这就是你推我出去的办法是么。
“带兵去支援之后,相信凭你们两个联手,把三国联军打出幕国没有问题。”
“果然你推我出去的办法和秋落不同,你这是在逼我走。”
“把他们赶出去之后你就镇守边疆,不论孤这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陆景渊称帝后,不要听他的任何话,只要一直带着你的人守在边疆,他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陈夙着了急,梦靖妖一直在自顾自的说着,完全不回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