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可能的。
陈琳心知肚明是周总让着太太,但却不点明,只说:“您威武,下回咱们去报个拳击班,以免周总攻击力上来,您吃亏。”
“算了吧……”
江月说:“我吃不了那份累,反正周颂年被我打了一顿,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
那未必。
陈琳想了想,说:“他要是不想见您,怎么又让我过来给您看伤,火急火燎的,吓得我以为您出事了。”
“他才出事呢。”
江月把手伸到陈琳面前:“你看,咱们聊天这会,我手腕都好了。”
陈琳低头去看,果然手腕光洁白净,连那点膈出来的红印子都快消了。
“您没事就好。”
江月笑嘻嘻地问:“你都不关心关心你周总,不怕他看出你偏心,扣你工资。”
陈琳也笑了:“太太不觉得我哪里做错,周总不敢扣我的,他怕太太打他,他觉得咱们两个是一边的。”
这话中听!
江月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陈姐,你坐近些。”
陈琳有些犹豫,还是坐了过去,江月又问她:“你能抱抱我吗?”
陈琳表情有些奇怪。
江月便摆摆手,很公正地说:“我就是累了,事先说明我对你没意思,咱们俩是非常正当的雇主员工情,你是光明正大来安慰我的。”
陈琳直接揽住她肩膀:“别说了,越抹越黑,没事都让您说出点事来。”
江月软软地靠了上去,她叹了口气,也不笑了,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琳小声问她:“小月,你是不是不开心。”
江月回嘴:“我特别高兴,我今天把周颂年打了,我再也不怕他们周家人了,郑惠要是敢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敢去跟她扯头发,我不要脸了,我本来就不要脸……”
陈琳听她说话渐渐大声,但到后面戛然而止,变作极力压抑的呜咽。
“唉。”
陈琳叹了口气,拍了拍她后背,江月还犟嘴呢:“陈姐,我没哭,你别乱想,我就是饿了。”
“饿了好呀,饿了等下让厨师做饭好不好,白切鸡,龙井虾仁,排骨汤,波士顿龙虾——我记得太太最近喜欢咕噜肉,粉蒸排骨也来一小碟,咱们俩摆一桌子吃。”
“不要白切鸡,讨厌,周颂年才吃那种没滋没味的东西。”
“那就不吃那个,咱们吃水煮牛肉,水煮牛肉有滋味,让厨师加辣。”
江月这才满意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往陈琳怀里钻。
陈琳觉得她轻飘飘的,看着还算高挑,身上瞧着也有些肉,但人就是轻,像个孤魂。
她不呜咽了,但陈琳知道她在哭。
小时候因为哭泣挨过打的孩子都这样。
哭是不敢大声的,嚎啕声要和着眼泪吞进嘴巴里,嘴巴也不敢张开,像是怕飞进去一只蜘蛛,死死抿着唇,红着眼,或许也掉几滴泪,又很快擦掉,仰着脸告诉别人。
“我就没哭过,哭是没用的人才会有的情绪,我很厉害,挂在脸上的只有笑容,没有眼泪。”
像丛林里极力掩盖伤口的警惕小兽,弓着身,炸着毛来威慑入侵者。
只有疼极了,才会“呜呜”两声,连伤口都不去舔舐。
小兽疼极了,会“呜呜”叫。
人难受极了……
江月不难受,江月开心得很。
于是陈琳听见她的太太小声在她怀里叫人。
“妈妈……”
像是在跟什么人对话:“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江月昏头了,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
她妈吴敏敏前段时间带着钱跟江奉离开了。
江月没管他们去哪里,反正最好别在她眼前晃悠。
而且就算他们在,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吴敏敏如果在她面前,她只会劝她说:“你忍忍他,你让让他,男人都这样,等到时候就好了,咱们做女人的要大度,沾花惹草怕什么,迟早要回家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月那时候好像是十九吧。
十几年来,她跟吴敏敏类似的对话太多,她都不记得说这话时是哪一次了。
总之江月问她:“我爸什么时候好过?要不是我被周颂年包了,你看他稀罕理你吗?”
“你以为江肇是良心发现想回归家庭?”
江月冷笑:“他那是知道你家女儿卖出价了,看不得你自己一个人赚,他也要来分一杯羹!”
话音刚落,吴敏敏便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吴敏敏撕心裂肺:“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想让你去卖吗?是你自己选的,你自甘下贱……”
话脱口而出,吴敏敏下一刻就后悔了。
她瞪大眼,颤着手要去摸江月的脸:
“妈不是……月月,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你别往心里去。”
江月拍开她的手,恶狠狠地瞪她:“你嫌我的钱脏,你就别用,不要跟我假惺惺。”
吴敏敏便哭了,她一边打着自己耳光,一边问她:“你是要逼死我吗?他是你爸,他不在别人怎么说我们的?”
“说你妈我不中用,留不住男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搞破鞋,女儿傍大款,你弟弟还读书,他同学都不跟他说话,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爸他说他赚到钱了,等他回来,咱们就不用这么苦了……”
“都是借口。”
江月握住她的手,表情狰狞:“你别骗我了,你这辈子就是离不开那根……”
很难听的两个字眼,江月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说出来的。
吴敏敏当场就瘫了下去,靠着墙,面色灰败:“你恨我,我生你养你,你恨我。”
“是你先恨我的!”
江月一滴泪都没流:“是你先恨地我!”
“谁让你生得像你爸!”
吴敏敏压着声吼她。
江月也骂:“你爱他但是你恨我!你一辈子离不开男人,你看到是男的你就开心了!”
“他对你那么差你都忍他,我呢,我给你钱,我从来不让你操心,外面的破鞋欺负你,我出去跟她骂架,我被打耳光,你只看到江肇来了,你就笑了。”
她们吵了好多好多架,骂起来好像恨不得对方死,嫌对方脏了自己,巴不得当场断绝关系分道扬镳。
好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是有拌嘴的时候,也会因为一件事一起发笑,在同一张桌子上,或笑或气或骂,眼泪和着米饭吞,拌着水煮菜都发咸。
但吴敏敏是对她好过的。
江月不是一打生下来就十七八,一落地就能跑能跳长得漂亮能傍大款能赚钱养家。
吴敏敏给婴儿的她喂奶换尿布抱着哄,一哄就是一晚上。
也有过为了一点饭钱,顶着邻居亲戚黑脸讥讽筹借讨要,到了晚饭,江月碗里有大鸭腿,吴敏敏吃白菜蘸酱油。
吃完饭江月下了桌,没跑出门想起来要洗碗,回头看见吴敏敏捡她剩下的骨头吃。
吴敏敏看见江月,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板着脸:“怎么肉都吃不干净,白浪费了。”
这话说完,她就有理由去吃了,她是光明正大吃的。
吴敏敏可以光明正大吃江月啃下来的骨头,江月却心知肚明,如果是她,她是不肯做到这样。
人就是这么讨厌,坏也坏不彻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揪着心。
所以在十五岁的江奉拿着不知道去哪打工攒下来的钱,哭着对江月说。
在二十,或者二十一岁的江奉拿着江月给他的存款,笑着对江月说。
“姐,不要管家里了,咱们两个跑吧。”
江月一巴掌就打到了他脸上
打在弟弟或是哭,或是笑,反正是在讨好她,意味着恶意伤害的红痕印在这个纯粹爱着她的人的脸上。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江月冷冷地看着他,骂他,赶他走,走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见面:
“滚你丫的,她是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