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皮肉上滑落,在地上汇成一滩。
除了谢夫人和云烟,没人惊恐,当职的人习以为常。
刑使戴着皮手套,冷静地抓起那水人的头发,将那浮肿得几乎辨别不出五官的惨白面团展示在谢夫人眼前。
“醒醒,你娘来了。”
“……”被浮肿眼皮盖住的浑浊眼珠骨碌一转,地上的“人”无神地看向谢夫人。
“……娘……”
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双手并用地向前爬,泡软的指尖在粗糙的石面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轻易地磨破了皮,但她却浑然感知不到似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喃喃:“娘……娘……”
谢夫人却掩着嘴退后一步,耳边是陈太监阴森的声音:“谢夫人看看,是谢大小姐没错吧。”
她逼着自己去看,眼前尚且辨得出人形的一袋子泡发了的人肉,处处可见青紫的伤口,腿间还有淡淡的血痕。
“不,这不是我的璇儿,这不可能是我的璇儿——”谢夫人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脸,“我付出了那么大代价,我要的不是这个女儿。”
她喃喃着:“我付出了一切,我要璇儿,我的璇儿是那么美丽、聪慧……她是我的下一代,会帮我东山再起……”
陈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谢大小姐正是以为自己聪慧,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好了,人你带回去吧。”
他掂了掂手中的匣子。
谢夫人的目光直直地跟随他盒中的二十万两银票,她紧紧地盯着,陈太监将匣子关上后,她怅然若失地看向地上的谢璇,忽然间泄了气,眉眼间毫无救了女儿的喜悦,反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衡量与思考的表情,在谢尚书脸上也经常出现。
“娘……娘……”
地上的“人”视线模糊中,见谢夫人并不动弹,焦急地一声声呼唤,求生的欲望让她支撑起上半身,将脸尽可能抬起,眼泪从眼皮缝流出来,和脸上的水融成一片。
“娘!”
谢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几度张唇,她避开地上的“人”投来的视线,对陈太监说:“陈太监,请您等等。”
陈太监扬高眉毛:“还有何事?”
“这……”不顾地上人哀求的眼神,谢夫人颤抖地道,“这不是我女儿,我不承认这是璇儿,我后悔了,请、请把二十万两还给我。”
此话一出,再无声响。
地上趴着的人却像是被拉紧了口袋绳子,无法呼吸似的,停止了呓语,只瞪大了一双刚燃起生机的眼。
那双眼映出了一个绝情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谢尚书失魂落魄地回到谢府后,并没有沮丧,他思考许多,竟然让他这个满脑肥肠的贪官想通了关窍。
“这次一切实在太过巧合,”谢尚书在屋内走来走去,蹙眉道,“赈灾款正好二十万两,救璇儿也要二十万两。宫禁何其森严,却让那贱妇轻易进去了——我以为皇上不过是试探我的忠诚,可这似乎是等着我去贪,我若不贪,便逼着我贪啊!”
李宇悲叹道:“老爷,我们没有退路了,夫人已经进宫,二十万一旦到了皇上手中,皇上必然追查这二十万两的来源,恐怕要治以贪污贿赂的大罪!”
“没想到我一世英名,竟被人算计到了内宅之中,”谢尚书捶胸顿足,“如今我只能赌一赌皇上对我的情谊,我是跟随皇上的老臣,这些年为皇上凑足军饷、贴补国库,想必皇上会宽恕于我,给我一条活路。”
他悲愤又恐惧:“可皇上为何要算计我?我上贡得还不够多么?”
李宇看着自家风光无限的老爷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得转来转去,满面担忧之色。
“不够……”谢尚书忽而恍然大悟,从胸腔爆出一声哀嚎,“不够!东北战事吃紧,鸿叶公主回遥城定是为了军饷一事——竟是我给的不够啊!”
他悲恸道:“圣恩难测,彼时风光无限,如今才明白,皇上早已对我起了兔死狗烹之意,这对我的荣宠和宽宏是要将我养肥,我竟未察觉!我如一只羔羊,吊在猛虎之前,以为割油上贡即可,却忘了这猛虎尚有饥饿之时,将我这养肥的羔羊一口吞下!”
谢尚书跌倒在地上,后悔不已。
李宇跪在他面前,悲伤地扶着他的肩:“老爷,保重身体……”
他低声道:“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老爷,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啊。”
谢尚书猛地抬起头,狠毒道:“没错,我要负荆请罪,这一切都是那个贱妇弄出来的,她既然想把我谢家当踏脚石,就别怪我把她那世代簪缨的大家族一同拉下水!”
此时,谢笙正走到门口。
她装作没有听见任何话,慢慢地走入,脚步声响亮。
“谁!”谢尚书警惕地回头,一见谢笙,他神色缓和了些,“笙儿,我正巧要找你,来,孩子,父亲有些话同你讲。”
“笙儿,你母亲闯下了滔天大祸,为父要亲自向皇上请罪。”
几句简单的交代后,谢尚书拍着谢笙的肩头,道:“今后,你要坚强。”
谢笙佯装不解:“父亲要我留在谢府,独自出嫁吗?”
“不错,若是发生了最坏的事,起码你有寒王的庇护,皇上会饶过你的,”谢尚书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唯一的血脉了,孩子,要好好活下去。”
他握住谢笙的手,凄凉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这谢家的家产若是落入禁卫手中,定会被抄个干净。”
他又盯紧了谢笙的脸,说:“你是最有孝心的孩子,若是我遭遇不测,我相信你会来救我。”
谢笙面色茫然而平静:“是,父亲。”
这样平淡的她反而让谢尚书消了一些疑心。
“好,你现在跟我来。”
谢尚书转身,带谢笙往三清阁走去。
他捏着一盏烛灯,在幽深的最内层书阁翻出一盒沉沉的匣子,满眼不舍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谢笙疑惑道:“父亲?”
谢尚书回过神,下定决心,决绝地对谢笙道:“这是谢府的众多田铺地契,你收好,当做你的嫁妆,这般便不会被禁卫抄家拿走。”
他又翻出了厚厚的银票和一小盒发亮的金条。
“这,”谢笙吃惊,犹豫道,“都让我拿着么,父亲?”
话是这么说,她伸手的速度却很快地从谢尚书手里将匣子抱走。
“……你是唯一的谢家血脉了,我谢家的家产在你这里才保得住,”谢尚书两手空空,因着肉痛而别过眼道,“你是寒王的侧福晋,皇上不会冒险动你的嫁妆。”
他又伸手探进匣子,神色极其紧迫肃穆地道:“还有一样东西……你不用管这是什么,你只要知道这是谢家的命脉,是你父亲的性命。保管好它,你做得到吗?笙儿?”
谢笙缓缓抬眼,漆黑的眼瞳映出摇晃的烛火。
“驾!”
一队骏马在夜色中飞驰。
马蹄奔腾的声音响彻了遥城的夜晚,惊动了谢府的门卫。
门卫瞪大了眼,看清了马上那带刀侍卫身着红色服侍:“这是——快,快回去和老爷禀报!”他们慌乱地向主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