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睦方许是前日被羞怕了，思来想去大婚休沐也不休了，干脆上了工。等他到了北镇抚司，进门刚好看见一早就到了的严岐，正背对他跟一帮兄弟围着石桌嗑瓜子。
“哎哟！要我说咱们同知大人这亲结的可不成，你看！大婚当天就搁官沟里捞出具无名女尸，隔日就得令把自己大舅哥下诏狱，这洛家三小姐是不是有点克夫？”
严睦方眉毛一挑，心道这喜都消息传得是真快，他昨日才在朝上接的令，人还没到诏狱，皇帝命他彻查洛家嫡长子的事儿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呸呸呸！”严岐吐干净嘴里的瓜子皮，道：“什么瞎话都敢乱传了！都城里还传我家主子是小白脸儿呢，专会魅惑人心！你也信？再说了，进了我严家的门儿那就是严家夫人，什么洛家小姐，多生分！”
说着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嘻嘻哈哈乐成一团，编排他们家同知大人的乐趣可真是外人不可道也！
“说什么呢？”严睦方抱着刀斜倚着门框冷不丁出声，一帮人又惊又咳，差点卡了嗓子。
严岐扑棱了两下，谄媚道：“主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旁边几个人也跟着不消停，“哎，就是！娇妻藏金屋，同知大人新婚不休沐在家，怎么还让新媳妇独守空房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大人这叫欲擒故纵，拿捏！”
“啧，皮痒？”严睦方一挑眉，怪他平时脾气好，给人都惯坏了。
严岐属实最皮，他扁着嘴上下打量了严睦方一眼，竖起大拇指说：“啧，就主子您这身条儿，往那一歪，搁我们那叫站没站相，换了您，可真就是风流倜傥了。”说着又引起一阵哄笑。
严睦方拇指一挑，刀刃微微出鞘，几人迅速鸟兽作散，只剩下严岐乖巧献殷勤，“主子！”
严睦方不跟他废话，“有正事儿，走着。”
二人顺着西市主街走到了一处狭窄民巷，右侧就是发现女尸的官沟，这片民居地势低洼，官沟又年久失修，时常堵塞，每逢暴雨总要淹上几回。犯人将尸体扔在这里，不知是特意为之还是蠢笨，雨天上浮，炎日串味儿，不论哪条都能很快被人发现，除非他们十分有自信不被查到。
现如今正值酷暑时节，日头躲云层里闷热，露了头又晒得人心焦，炎热让尸臭味很快就散在这几户人家周围，这才被人发现报了官。
严睦方低着头仔细观察，来回将这条小巷走了两遍，突然停在了尸体打捞处。他蹲下身抹了把青砖，又将手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
严岐看得一阵恶心，他皱着鼻子说：“主子，抢刑部的活儿可以，但仵作的还是不要了吧？”
严睦方不理他，只问：“你闻没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没有啊……”严岐卯足了劲儿一吸，立马“呕——”的一声转身吐在了墙角的一片绿苔上。
严睦方蹲着身，他的指尖沾染上了抹清浅的红痕，但没闻到血腥味儿，还透着一股莫名的香气，这香气有些熟悉又不那么熟悉，似是在哪闻过，一晃而过，就飘散了。
“啊！主子！”严睦方被严岐一嗓子惊过魂儿，他起身走过去，严岐指着自己刚吐的那一大滩不明物体惊喜道：“这块苔藓上好像有个脚印！就是被我吐没了一半儿……”
严睦方这时终于忍不住，歪头用衣袖挡住了鼻子……
等他们从巷子里转出来，刚过正午，严岐才吐过，这会儿腹中饥饿难耐，磨着严睦方带他去东市吃馄饨。
二人进了东市随便找了一处摊子坐下，馄饨才下锅，严岐突然望着严睦方背后道：“那不是咱家夫人？”
严睦方疑惑回头，只见洛悠然带着桑木刚从一处药房出来。他心里想着难不成严府亏待了她，才进门两天就求医问药？
他抱着手臂不想理，不料严岐却挥手大叫：“夫人！桑木！这儿这儿这儿！”
洛悠然闻声望过来，正望进严睦方眼里，她一愣，严睦方把头转回来狠狠瞪了严岐一眼，严岐纯真又无辜，并不明白为何遭自家主子白眼。
昨日尴尬又涌上心头，严睦方想着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好把严岐这个没眼色的赶出府去。
洛悠然这厢也是又惊又吓，她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地走了过去。
严岐狗腿地用袖子将凳子擦了两下，二人才落了座。严睦方真是不明白，严岐怎么就对新进府的二人这么有好感。
严睦方看着桑木手里的药，朝身侧人问道：“身子不舒服？”
洛悠然面上突现红潮，扭捏道：“没有，就是开了几副补中益气调养身体的药。”
“夫人！”严岐突然高声道：“是药三分毒！没病干嘛吃药呀？”
“你懂什么！”桑木把药包牢牢捧在怀里，故作姿态地说：“这可是有助于女子受孕的方子，金贵着呢！”
严睦方没想到竟问出这么个答案来，眼睛都不自觉睁大了，人也有些木，转头一看洛悠然，只见这人脸也快烧成个猴屁股。他心下尴尬又烦闷，干脆一甩衣袖，将三人扔在了馄饨摊儿，自己跑了。
托桑木的出其不意，洛悠然得了几日消停，胸口虽然闷疼依旧，但表皮上的印子总算是消了下去。
严睦方自馄饨摊儿一别，接连几天都没回府，干脆拉着严岐住在了北镇抚司，这一住就直接住到了休沐结束。
这天早上日头还没挂正，严睦方却早已起了床，径直往训练场去。场地上这时挤满了宽肩窄腰的大小伙子，一个个敞着怀、裸着上半身，正在搞晨训。
“都收拾收拾吃口饭，”严睦方路过一个人，将他手中的刀一把卸下，比在眼前看了看说：“该利利刃了，今天接的可是贵客。”
严睦方坐在堂前，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洛明蕴才肯露脸。今天是严睦方休沐结束的第一天，他的便宜大舅哥如期来找人报道。
洛明蕴穿着月白的常服，手里还摇着竹扇，身后跟着两个家丁，大包小箱的不知提了些什么东西，好似来诏狱野炊。
“兄长日理万机，想必是忘了时辰。”
“睡过头了而已。”洛明蕴环顾四周，打量了几眼，见这处院子没什么与众不同，只道：“我去哪？”
严岐早就将牢房布置妥当，洛明蕴带的那些东西除了被褥，剩下一件也没用上。他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说什么，却严睦方抢了先。
“牢房潮湿阴寒，这外面再大的太阳也照不进来，兄长的扇子怕是也用不着了。”他朝洛明蕴伸手，意思不言而喻。
洛明蕴不想给，他这扇子是用来装模作样的，就算他进了诏狱，那也跟这狱里其他的人不同，再听严睦方借着洛悠然套近乎更是鄙夷。他可是洛明蕴，是同仁十九年的文科榜眼，是当朝首辅的嫡长子，区区罪臣之子也想跟他攀亲戚？诏狱不过是待几天给皇帝面上一个交待，严睦方敢拿他怎么样！
可是洛明蕴不了解严睦方，严睦方看不起这都城里的任何人，哪怕是他大舅哥。他劈手从洛明蕴手里将扇子夺了过来，看洛明蕴面上露出不悦，便礼貌笑道：“兄长是文科出身，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武科出身的人不讲究，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伤了兄长可就不好了。”
洛明蕴被严睦方一口一个兄长叫得发笑，他昂着头，看严睦方像在看一只虫子，“严睦方，你真当自己半截身子入了洛氏就能跟我平起平坐？”
“兄长，”严睦方靠近了洛明蕴耳语，“皇上既然把您送到我这儿，那都察院递的折子到底是真是假，大家都已心中有数。兄长要想顺利脱身，且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滴水不漏才能以假乱真呐。”
洛明蕴听着这威胁的话突然忍俊不禁道：“是真是假你都动不了我，还有，别一口一个兄长，你这亲戚攀不攀的成还不一定呐。”
严睦方见这人油盐不进，干脆吩咐道：“来人！把被褥都撤走！”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洛明蕴正抱着臂冲他笑，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严睦方从暗门出来还在思忖洛明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没等想通就听等在门边的严岐说：“主子，赵青山约您后日吃茶。”
“嗯？”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严睦方心道，看来同仁皇帝这次是着实把这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给逼急了，他昨日在朝上慷慨陈词，弹劾吏部左侍郎洛明蕴收受银钱，卖官渎职。托赵青山的福，严睦方才捡了这么个破差事，皇帝不想得罪洛氏，又不想寒了赵青山的忠心，才越过三司会审直接把案子交给了诏狱。可赵青山那个性子，怎么会找自己吃茶？
赵青山是向来瞧不起严睦方的，但他和世家的人不一样。世家的人只会瞧不起严睦方生父出身卑贱，走运当了太子老师，有幸取了世家小姐，但贱人就是贱命，站错了队跟错了人，赔了命也是活该。而赵青山瞧不起严睦方，单纯是因为严父的罪状。
当年废太子通敌卖国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连偏远地方的农民老妪都要骂上几句，严父作为废太子党臣，自然是要同罪论处的。
赵青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他在都察院那是真正的榫卯相合。他看不起严睦方因为邵氏作保苟活一命，也瞧不起他为了升官进爵给皇帝当条是非不分的走狗，按着赵青山的想法，若他是严睦方，早就因为愧对家国百姓而自尽了。
这样的赵青山居然找严睦方吃茶？
严睦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说：“回他，我应下了。”
严睦方跟严岐在府衙住了几日，几件衣服颠来倒去地穿，严岐又老抱怨衙里吃得没有府里好，二人这才又回了严府。
严岐刚一进门就直奔厨房，剩严睦方自己站在院子的月门前踟蹰不定，他心里有点儿气，明明是他的家和他住了二十多年的院子，怎么如今还看起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夫人脸色？他一气之下又要朝偏院走，却迎面碰上不知从哪回来的洛悠然。
洛悠然换了身他没见过的衣服，腰带束得紧，显得腰线又细又高，淡竹绿色又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温婉明媚。
洛悠然见人突然转身被吓退了一步，单侧步摇一荡一荡，严睦方的眼珠跟着那步摇动了两下。
“我……”洛悠然忽然语塞，她这些天一直在想，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严睦方放低戒心，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索性选了最蠢的一种，演起了体贴又温柔的贤妻，她前两次已经被逼上梁山，什么话都往出说过了，这会儿骑虎难下，想往回辙也辙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
“夫君，屋内浴桶水已经放好了，夫君几日未归，想必也累了，赶快沐浴休息下吧，这是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糖糕，还温着——”
“洛悠然。”严睦方打断她，身后路过两个侍女，瞧见二人多看了几眼，凑头不知道在低声讨论什么，严睦方无法，只好拽着洛悠然的胳膊往婚房走，“先跟我进来再说。”
“哎——？”
洛悠然被拉回屋里，不明所以。只听严睦方说：“成婚那日的话我没说完，这亲事结的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圣上下旨，以你我的身份处境，都没有抗旨拒婚的资格。”
洛悠然低着头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严睦方正色说：“我已有心悦之人。”
洛悠然手腕一晃，甜糕就要落地，她连忙俯身抢救，没想到严睦方也跟着伸手，她撞在人怀里，头上的珠钗就抵在严睦方鼻尖下。
严睦方左手捞住了那包甜糕，右手环过洛悠然的腰身怕她跌倒，待洛悠然想直起身时，突然感到腰间的手摩挲了两下之后蓦地一紧，只听严睦方冷声说：“我今天就歇在这里，烦请夫人拿两件里衣，去内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