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落地之时，百宝正独自在平陵城内走动。在决定前往寒单后，他忽然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在这城中徘徊。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平陵城的内部，哪怕是当初在李柔风的幻象里，他也只在城墙边上的城楼里走过，只看到数道火球抛向城内的民居，然后是一片火海。
不过，现在的场景和那个幻象中的样子竟然相差不大。
虽然没有看到熊熊燃烧的火海，但到处的黑色焦炭仍显示了它曾经的样子。或许这并不奇怪，毕竟平陵城的战争已经开始好些天了，并不是这几天才开始的。
还是有些不一样。
百宝站定了，他停驻在城中主道的中心，两侧仅有行人寥寥，每个人的声音也寥寥，不是幻象中的哭声凄厉的样子。
战火中的城池，出乎意料的安静。
“其实是因为没什么人了，所以看起来很空。”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回答了他的疑问。
百宝回过头去，认出了老郡守。
老郡守驻着拐杖，也和他一样独自走在路上。
“是因为战争？”百宝说，他觉得这是废话的一问。
老郡守点头，一边走一边说：“但不是因为现在，而是来自二十六年前的战争。”
虽然百宝一向不理会人间的事，但发生在人间二十六年前的战争他还是知道的，记得是皇帝敖谈击败了驻兵在平陵城的平陵王。
这么看来，李柔风作为平陵城的遗孤，现在又回到了平陵作战，命运就像是一个轮回。
“当年的平陵城绝对不是将军现在看到的样子。”老郡守一边走一边叹息，让人有理由相信，他是来感怀曾经的旧城的。
“当年的平陵，是什么样子？”百宝随口一问。
“那是仅次放天城的人间第二大城，连东郡繁华的商城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平陵，连通南北，百业兴旺，在平陵王的统治下，无数的能人志士奔赴而来，只为一同建设这座理想城。”
“理想城？”
“一座再没有压迫，没有生存苦恼的城，每个人都可以安居乐业，成为自己的主人。”老郡守说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城中远处的一座高塔，眼中充满了疲惫。
那座高耸入云的高塔，现在只剩下了漆黑的影子。
百宝也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不了解平陵王，潜意识里的王权争夺充满血腥，但对背后的故事一无所知。
“可惜，二十六年前的一场战火，彻底毁灭了这座城。那个永远充满活力的理想者，就是死在这座塔里。”老郡守声音颤栗。
“平陵王，是一个怎样的人？”听到理想者这三个字，百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幻影，黑白而破碎，他看不清，但知道来自他的记忆深处，来自被他亲手封存的记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平陵王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毕竟，以这么小的年纪能把平陵城治理好，手下无数志士奔赴而来，无论是个人的能力还是魅力都称得上天才。”老郡守恢复了往前漫步，只是眼中的光泽愈发暗了了几分。
这时候，他低叹了口气，以惋惜的口吻说：“可惜，他太懦弱了。当敖谈擅自登基，带着天子的锋芒迫近之时，他没有听从百家的建议起兵，他抱着和平的理想一直忍让，因为他不想让战争伤害到他的子民，直到最后才舍得握起宝剑去作战。可是，太晚了。曾经的威望在退让中被蚕食，当他握紧宝剑的那一刻，再无一呼百应的能力。甚至因为长期的退让，引来手下将领的不满，直至赵太匡背叛，将一切画上了句号。”
百宝默默地听着，却逐渐感到胆颤心惊，以至于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知不觉便站定了，连脸色也变得苍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当老郡守娓娓道来的时候，他同时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但不是故事里的平陵王，而是他自己。
“这便是一个理想者的死。”老郡守最后感叹道。这时候他才发觉百宝落在自己的身后，后者不知何时起停下了。
“将军，可是有疑问？”老郡守回头问。
“所以，就是在他死了之后，这座城才变成这样？”百宝瞪着眼睛看向老郡守，迫切想知道答案。
老郡守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因为这看起来是一目了然的事。
他点点头，道：“敖谈攻入城后，发出了屠城令，短短三天内，几乎所有的抵抗者都被杀掉了。为了保护居民，我作为当时平陵城中最具威望的士族，选择投降，才将这场可怕的灾难停止。但就此之后，平陵城人来人往，再也没剩几个人了。”
“他，也是这样吧。”百宝忽然低声自言自语，眼中充满忧伤。
老郡守没听到百宝的话，只道百宝的反应是因为平陵王的死以及平陵城的下场而难过。
“老者，”百宝抬起头来，一脸平静的看着老郡守。“请您去通报黑铁军大统领一声，让他把所有的军队都集中到那座高塔之下，我有话要说。”
老郡守愣了一下，才发现百宝的眼神变得沉静而深邃，是那种山雨欲来前的平和。刹那间，让他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平陵王。
他战栗了一下，赶紧抱手回应道：“我这就去办！”
……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将他们带到这里。”公输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在沐王府抓捕失败后，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公输右的责骂，情急之下，他只能作出保证。
公输右默然，对于公输厘的能力，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很放心，现在更是有所怀疑了。
公输厘小心翼翼地揣摩父亲的反应，见其一直沉默便知其内心烦闷，这种烦闷不一定和他办事不力有关。做错仍代表可以去做，但有些事是连做都无法去做的。
想到这里，公输厘抬起头，摆出诧异的神情岔开话题道：“父亲，皇帝死了，我们掌管了放天城，为何您还要留在这丞相府里，不去皇宫呢？”
公输右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叹声道：“敖家当年能赢得江山，除了沐王府，还有一个重要因素，玉麒麟。”
“护国玉麒麟？”公输厘一愣，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镇国神兽还没现身。
公输右点了点头，神态恢复些许平静，继续说：“玉麒麟现在已经不知去向，我不得不慎重应对。”
公输厘赶紧应和道：“父亲放心，这几日放天城已加强布防，一头神兽想要出城应该是办不到的吧？”
公输右摇头说：“你想得太简单了，玉麒麟是拥有智慧的神兽，它清楚不能与我正面相争，所以必定是要寻找其他的办法。现在天下各郡虽未表态以我为尊，但愿意与我为敌的，除了关外的蛮族人，剩下的恐怕只有平陵了。”
“对了，父亲。”公输厘想起，“玉麒麟会不会去了扶风郡？扶风王敖毕具也姓敖。”
公输右又是摇头，“敖毕具虽然是三皇子，但并无大志，手下兵马不过万人，是否决定与我为敌，恐怕他自己都要想清楚。”
公输右有些乏了，摆摆手，道：“你去吧，有新的消息再来通知我。”
与此同时，沐雪非等人来到大学宫。
大学宫结束办学后，便一直处于空置，他们进来之时，只见到院内有一人在院里扫地。
“我在这里等候你们多时了。”扫地之人停下手中动作，转身面向众人作揖。
“你是……”太子走在前面，疑惑问道。面前这个年轻男子不在他的记忆里面。
“他就是玉麒麟。”江白点破谜底。
在沐雪非和太子敖一惊讶的神色下，玉麒麟进一步解释道：“我此番是特意化作人形与诸位见面，但并不能一直维持人形，还好你们及时过来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去过地牢找喻真卿，但发现他已经不在里面。”
沐雪非回应道：“早前先生留信，要我在那时救他出去，借由扶风王的车马出城，现在估计在槐城了。”
玉麒麟皱眉，同时点了下头，低声吟起：“昨夜有梦，见群龙山谷撕咬，有荒狼吞星噬月，布满蛆虫的少女月下起舞，是时西方刮来飓风，龙断了利齿，荒狼断了头颅，少女以血洒向狼心。”
“这是喻真卿的天官预言。”沐雪非眉头也紧跟着皱起。“按照预言所说，所谓荒狼吞星噬月应该就是指的公输右的谋逆，那么布满蛆虫的少女是谁，还有那个改变了一切的西方飓风，又指的是什么？”
“西风……太子扶着下巴想了想，“莫非真卿先生说的是魔族？”
魔族……
玉麒麟摇头说：“我倒觉得并非魔族，我相信以喻真卿的才学，援兵就在不远处，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里应外合。”
太子叹息：“可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无论是禁军，还是星落校场的黑铁军都被公输右彻底控制了。何况，想要对抗鬼兵，我们唯一的武器只有黑铁军，而现在留在放天城的黑铁军均是从白骨森林回来的伤兵。除非能取得足量的神玑丹，否则他们根本无法作战。”
“控制？”玉麒麟一脸不屑，“黑铁军的职责并非是与人类作战，而是与异族。公输右能以怎样的手段控制？至于负伤之躯，只要不是伤及根基的伤势，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能替他们疗伤？”太子一阵惊喜。
“我怎么说也是一个神兽，虽然这些年力量逐渐散失，但维持几千人的疗伤还是问题不大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至于要怎么对付守在星落校场的公输家族的人，以及说服黑铁军士兵为你们卖命，就是你们的事了。”
“这倒是好办。”江白耸耸肩，“之前公输厘没能在沐王府抓到我们，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在星落校场等着我们。想把他引开，我一个人就能办到。”
“话说江白，你是怎么认识玉麒麟的？”沐雪非突然觉得奇怪。
“呃……这个……所谓不打不相识嘛……要说的话就太长了，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说。”
……
白晨和李柔风都很诧异百宝要把军队集中起来的做法，看起来就像是要进行一场战前的动员会。
不过也确实如此，因为根据斥候的通报，赵太匡的军队距离平陵越来越近了，甚至不排除在明天就兵临城下的场景。
两人虽心有想法，但还是照着百宝的命令把士兵带到了那座塔下。当他们到达之时，百宝正站在高塔的三层窗前。
这座塔名为逐天阁，是平陵城旧城的象征，塔下是一片广阔的广场，用于这样一场仪式不出于一个好地方。
众位士兵也是这么想的，相较于李柔风，百宝在黑铁军中威名不算盛，所以多少会让黑铁军众人感到诧异，但对于另一边的所谓天策军众人来说，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都见识过百宝在战争中的作用，远比黑铁军那些只会摆弄法器的所谓修道者靠谱。
“今天我召集你们来，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见人来得差不多，百宝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收到消息，但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放天城已经沦陷了，公输家族控制了朝廷，从今天开始，我们身后再无任何援军。”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彻底引爆了塔下的士兵舆论。如果身后连朝廷都没有了，他们又在为谁尽忠，这场战斗的意义又在哪里？
士兵的反应显然在李柔风和白晨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们原本的念头是封锁消息，但没想到百宝主动向所有人公布，让他们措手不及。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白晨气鼓冲冲，迅速下马，要往塔上奔去。
“我想知道，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黑铁军是怎么想的？”百宝望向塔下黑压压的一片。
李柔风驾马停在塔下，低头沉默，表情不似白晨的愤怒，反而显得忐忑不安。
黑铁军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每人脸上都写满了纠结。如今朝廷已经不存在，继续作战下去似乎变成了愚忠的事，但作为一名军人，他们又不能轻言弃城。最后，是由方蒙代为代表，回答了百宝。
“对我而言，我不走，我在这里死了不少兄弟，我要为他们报仇。”
方蒙说得平静，好似在来前就下了决心。但在他说完之后，黑铁军中也仅有寥寥几人响应，大多数保持着沉默。
从方蒙口中得到答案后，百宝转向另一边，那支赤红的骑兵队。
“你们虽然号称天策，但实际上并不是为了天道感召而来，你们来此的目的，要么是为了出人头地，要么就是为了金钱。如今出人头地的途径已经变得模糊，金钱也不见得保险。你们已经没有战斗的意义，看起来是最应该离开的。那么，如果我给你们选择，你们会离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