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哨声在栎树林里断断续续响着,像被掐住脖子的山鸡。
骆志松蹲在雪地上系鹿皮靴的绳结,指腹摩挲着靴筒内侧嵌着的铁片——这是他用废弃马掌改的声波反射板。
雪粒子簌簌落进后颈时,他突然将铁片贴着地面划出半弧。
\"喀!\"铁片与冻土摩擦的锐响刺破混沌,惊飞三只灰雀。
东南方某处树冠应声抖落积雪,骆志松耳廓微动,抄起猎枪朝那个方向虚晃一枪。
铜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惊起几片沾着火药味的枯叶。
\"雪貂钻洞还知道堵耳朵呢。\"他对着枪管呵出口白气,硝烟在睫毛上凝成细霜。
二十米外那株歪脖子松树上,挂着半截扯烂的灰布条,正随着他方才制造的声波共振微微发颤。
当最后一头野猪被拖上称重台,李猎户的指节捏得发白。
秤砣在寒风中晃出虚影,却在触及猎物时猛地沉底——三百二十斤,足足比第二名多出半扇熊掌的重量。
\"这是改良后的承重计数法。\"骆志松解开捆猎物的草绳,露出底下用树皮编织的网格:
\"每格承重二十斤,横竖交叉点嵌松子计数。\"
他手指划过网格时,十六颗油亮的松子正在雪光里闪烁。
台下突然炸开声唿哨。
杨家沟的老村长颤巍巍爬上木台,羊皮袄下摆还沾着熊毛:\"后生,这网格能借咱们村使使不?\"
他身后七八个村长跟着往前涌,有个戴狼皮帽的甚至掏出烟袋锅要当场画押。
骆志松余光扫过评委席,报社主编正把钢笔尖戳进记录本,洇开的墨迹像团张牙舞爪的乌云。
他故意提高声量:\"烦请各位到南山坳登记,我备了三十套教学模具——\"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传来木箱倾倒的巨响。
\"作假!\"李猎户踹翻颁奖台的木架,攥着把沾血的短刀冲上来,\"野猪肚里塞石块,当大伙儿是瞎子?\"
刀尖挑开野猪腹腔的瞬间,几颗圆滚滚的核桃滚落雪地,裹着的盐硝在阳光下泛出诡异的青灰色。
人群响起抽气声,韩小凤的表兄突然挤到前排:\"我说昨夜灶房怎少了半袋核桃!\"
他棉袄第三颗扣子松着,露出里头簇新的蓝布内衬——那布料分明与李猎户的围脖同款。
骆志松轻笑出声,从麂皮囊里摸出个竹筒。
筒身转开时,几十张按着红指印的证词瀑布般垂落,最上方那张还粘着片蜂巢蜡:
\"腊月初八,李掌柜用三斤盐换通杨树沟的巡山路线。\"
他抖开最底下的麻布:\"昨儿半夜,有人往野猪林撒了半筐泡药核桃——\"
主编突然扑上来抢夺证物,呢子大衣扫翻了主席台的煤油灯。
火苗窜上麻布的刹那,骆志松旋身错步,布料擦着主编的鬓角飞向评委席,不偏不倚盖住那本被墨汁污了的记录册。
\"着火啦!\"不知谁喊了声。
现场维持秩序的两个民兵冲上来架人,李猎户挣扎时甩飞了棉鞋,露出脚底用朱砂画的符咒——正是本地流传的\"猎神厌胜术\"。
骆志松弯腰拾起那只棉鞋,靴帮里掉出个油纸包。
他当着全场撕开封口,二十颗裹着糖霜的酸枣核叮叮当当落进铜锣,每颗都刻着参赛者的名字。
\"驱邪还是招魂?\"骆志松指尖弹飞枣核,正砸中躲在人堆里的铜哨村民,\"枣树苗都插到韩家沟后山了,李掌柜不嫌硌脚?\"
哄笑声中,安保队长抡起鼓槌指向山道:\"滚蛋!\"
两个闹事者被推搡着跌进雪窝,主编的圆框眼镜挂在酸枣枝上晃荡,活像吊死鬼吐出的长舌头。
暮色漫过山脊时,颁奖台已换成红绸铺就的礼案。
骆志松摩挲着冠军奖章背面的浮雕,那上面刻着神农架七十二峰的地形图。
他的影子被篝火拉得老长,恰好覆住韩小凤绣鞋上的并蒂莲——
姑娘正踮脚给他披新缝的狼毫大氅,发间插着的野雉翎扫过他后颈,痒得人心尖发颤。
\"哥!\"骆小妹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举着个报纸糊的风车:\"他们说你是活山神!\"
风车转得太急,掀开糊在背面的《县报》,头版\"弄虚作假\"的标题下,主编的签名正被火光照得通红。
骆志松解下猎刀挑住风车柄,刀尖轻抖便将报纸削成纷飞的蝶。
碎屑飘向东南方的栎树林,惊起几只真正的山鸦。
他望着鸦群盘旋的方向,突然想起今晨在陷阱里拾到的银戒指——戒面雕着凤穿牡丹,内圈还留着道新鲜的刻痕。
篝火将韩小凤耳垂上的银丁香映成跳动的琥珀色,骆志松的指节擦过她鬓边碎发,忽然握住那双冻得发红的手。
奖章落入狼毫大氅的褶皱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雪天盖配暖玉。\"他单膝跪地时,藏在袖中的银戒滑进掌心。
戒面凤穿牡丹的纹路里凝着冰碴,恰与他今晨在陷阱里拾到时残留的体温相融。
韩小凤的泪珠砸在牡丹花蕊上,溅起细碎的雪光。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韩小凤的表兄攥着半块核桃挤到最前头,却在看见戒圈内侧的刻痕时僵在原地——
那道新鲜的划痕分明是\"松\"字的半边木,与他三日前磨柴刀时崩掉的刃口严丝合缝。
\"山神爷作证!\"老村长突然举起烟袋锅敲打铜锣,\"当年韩家太爷爷就是在栎树林......\"
他的破锣嗓子被此起彼伏的唿哨声淹没,几个年轻猎手抬着整扇野猪肋排挤过来,油花子在火堆里炸出噼啪的脆响。
骆志松忽然旋身扯下风车骨架,竹篾上粘着的报纸碎片簌簌飘落。
他手腕轻抖,十六片碎纸竟在火舌舔舐中拼成完整的圆,头版主编的签名恰好叠在牡丹花心上。
\"借个火。\"他吹散灰烬时,银戒已稳稳套进韩小凤的无名指。
碎纸化作赤色蝶群腾空而起,掠过李猎户遗落的枣木符咒,将朱砂画的歪扭咒文烧成金粉。
\"哥!山鸦!\"骆小妹突然指着东南方尖叫。
暮色中盘旋的鸦群忽如黑云坠地,却在触及雪松枝桠时齐刷刷转向,露出藏在羽翼下的青灰色尾羽——
那分明是县城动物园半年前逃走的蓝鹊。
安保队长摸枪的手被骆志松按住。\"用这个。\"他抛去个竹制弹弓,皮兜里裹着的松子正与称重网格上的计数相同。
蓝鹊惊飞时抖落的尾羽飘向评委席,粘在主编遗落的钢笔尖上,像给\"弄虚作假\"的标题盖了枚凤尾戳。
韩小凤突然踮脚咬住骆志松的耳垂,野雉翎扫过他后颈的旧枪疤:\"戒圈里刻的啥?\"
她的气息呵化冰霜,露出戒圈内侧新鲜的刻痕——\"凤栖松\"三个小篆竟是用猎刀尖蘸着朱砂一笔笔凿出来的。
\"后山那棵五百年赤松,\"骆志松握住她戴戒指的手按在心口,\"树洞里有我埋的桦皮婚书。\"
他的拇指擦过韩小凤腕间红绳,绳结上串着的熊牙突然泛起幽光。
那是去年冬猎时从熊王颌骨取下的獠牙,此刻竟与远处神农顶的雪峰遥相辉映。
欢呼声中,杨猎人突然挤过来耳语:\"今早巡山队说,野猪林东边多了几串胶鞋印。\"
他袖口沾着的苍耳籽还带着冰碴,正是南山坳才有的三棱品种。
骆志松眯眼望向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忽然发现某处凹陷边缘残留着半片银杏叶——
这个季节的神农架,唯有自然保护区实验田的嫁接银杏还会落叶。
夜风卷起最后一片报纸残骸时,骆志松将冠军奖章塞进韩小凤的嫁妆匣。
匣底压着的狼皮突然颤动起来,细看竟是群迁徙的蚂蚁正搬运着松子碎屑。
这些本该冬眠的黑蚁腹部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极了那些被药水浸泡的核桃仁。
\"明天该去野人谷看看陷阱了。\"他对着篝火吹熄火柴,青烟在韩小凤的银戒上绕出奇异的螺旋。
火光摇曳中,称重台的木纹忽然扭曲成陌生的等高线图案,宛如某种精密测绘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