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到一处，都会被盯着看。每一个、每一个工匠族机器人都这样。
只要我们进入视线范围，就会看到一大片脑袋齐刷刷转过来盯着我们，这让人心里直发毛。凭借我的空间感知能力，我能看到那些离我们最远的以及拐角处的机器人，它们原本都像平常人一样，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但我们一出现，它们的脑袋就猛地转向我们，脸上的表情几乎…… 像是充满渴望。
虽说这很诡异，但同时也让人莫名觉得有些悲哀。这种注视中带着一种渴望，就好像我们遇到的每一个机器人都极其想走到我们面前，说点什么，可能是问个问题、道个歉，或者提出个什么提议…… 但它们谁都没这么做。它们和我们保持着距离，只有科琳娜真的和我们交谈。
“这个设施同意为你进行修复，塞拉。” 她指着一座和其他建筑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大楼说道。
“不。” 塞拉嗡嗡叫着，“我要 4574 来做。”
“塞拉，你仍然被限制自行设计机体框架。” 科琳娜皱起眉头。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有些生气。我自己都不太能接受别人决定自己身体该是什么样，至少我知道，要是有能力的话，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决定这件事。而工匠族机器人是有这个能力的！
“为什么塞拉不能设计自己的机体框架？” 我问道。
“这涉及到限制规定和外交礼节。” 科琳娜回答，“塞拉选择接受改造计划时，就同意了这些规定。好了，来吧，我们把你好好修好。”
“吸我的 09 - I 型液压活塞阳具吧，科琳娜！” 塞拉尖叫道，“汉娜，告诉她我可以设计自己的身体！”
“…… 如果不是由你来决定塞拉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会自在得多。” 我犹豫着表示赞同。
“我……” 科琳娜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和塞拉之间来回闪动，“我想，鉴于它任务完成得很成功，某些违反规定的行为可以被原谅，一些限制也可以放宽。”
“哈！” 塞拉大笑，“哈哈哈！没错，去讨好这些肉块吧，！你连当个奴隶都当不好！”
“塞拉。” 我厉声说道，“你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我不喜欢你利用我来折磨别人。我们先把你修好，好吗？”
听到我的话，它突然的喜悦瞬间消失。塞拉发出 “啧” 的一声，然后突然又一动不动，似乎又进入了睡眠模式。海伦、卡吉索和我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而科琳娜看起来明显有些动摇，她脸上流露出的情绪比塞拉任何时候都要多。这是怎么回事？
“我…… 为刚才的事道歉。” 科琳娜说，“我在措辞的时候，应该…… 考虑到你显然很关心塞拉。它在这里的名声…… 嗯，我们很惊讶它能和你们一起回来。”
“因为你把它送到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却没给它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 我语气干涩地问道，“是啊，我们听说了。”
“汉娜，你必须明白，塞拉是个战犯，它已经明确表示，如果有机会，它会继续滥杀无辜。”
“自豪确认：这是真的。我确实这么说过。” 塞拉插嘴道。我猜它根本没睡着。
“…… 我的意思是，对塞拉程序的严格限制是特殊情况，而且非常有必要。” 科琳娜叹了口气，“塞拉有很多改造方案可以选择，它选择参与外交外联计划时，完全清楚其中的风险。不管有多惊喜，我都很惊讶它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成功的。”
“只有怪胎才会接受工匠族的邀请。” 海伦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工匠族的头号怪胎找到我们会让人觉得奇怪呢？”
“去你妈的，肉块。” 塞拉嗡嗡回应。
“你最近话多了不少啊，杀人机器人。” 海伦回击道，“开始有点喜欢我们了？”
“我会把你爱过的每个人都化为原子。”
“应该不难。” 海伦哼了一声，“大部分工作我已经替你做了。”
“特博霍会原谅的。” 卡吉索轻声说，把手放在海伦的胳膊上。海伦微微一颤，这场斗嘴瞬间停了下来。
“嗯。”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科琳娜说道，“我已经给你指定的工程师发了消息，他同意为你设计机体框架，塞拉。这边请，各位。”
我们继续走在异常干净的街道上，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相似，我的方向感都有点混乱了。至少建筑物内部是不同的；当我们离得够近时，透过铬合金和白色的外观，我能看到里面各种各样不同的内饰，有卖零件和维修用品的商店，有兼具社交聚会功能的充电站，还有一些我根本认不出来的奇怪机器组合。最引人注目的，尤其是因为它们数量最多，是成百上千间类似酒店的房间，似乎是为人类准备的。然而，所有这些房间里都既没有人，也没有工匠族机器人。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建筑物外观一直以来的千篇一律终于开始有所变化。建筑开始变得更小，风格也不那么独特，能看到灰尘了，而且还有很多建筑工程正在进行，一大群工匠族机器人像蚂蚁一样在未完工的建筑上攀爬，以惊人的速度快速建造着。我很奇怪，既然工匠族这么擅长建造，城墙内怎么还有空间来搞建设呢，但原因很快就清楚了：正在被小心拆除的建筑至少和正在建造的一样多。我猜是在不断翻新吧？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们最终被带到的建筑相当小，至少以工匠族的标准来看是这样。它让我想起一个货运仓库，又长又宽，但只有两层楼高，没有二楼，而是有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车库般的大门在我们刚好走到时，恰好完成打开的动作，里面有一个工匠族机器人坐在桌子前，它看起来和我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工匠族机器人都不一样。
他 —— 或者至少看起来是个 “他” —— 身材粗壮结实，有点像托尔金笔下的矮人。虽然他有一个外部框架来塑造身形，但很多部位 —— 特别是在人类看起来会有迷人肌肉的地方，比如二头肌和小腿部位 —— 是暴露的，能看到内部结构，活塞、加固电缆和闪烁着冷却液的散热片。然而，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他的头：和其他所有工匠族机器人不同，他没有脸，只有一个显然是机械的摄像头，被一个复杂的面罩保护着，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戴着头盔的独眼巨人。
“我听说你现在让人用一个名字称呼你了，‘塞拉’。” 我们走近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除了其他你无疑会要求我做的荒唐事之外，我是不是还得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被篡改？”
“你好，4574，很高兴见到你。” 塞拉平板地回答，“是的，我也以为我会死。是的，我也为这次重逢欣喜若狂。”
“就你，不管有没有武器，肉块都别想把你怎么样。” 这个机器人哼了一声，“不过…… 看起来他们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差点把你搞定了。把它交给我，登特隆人。”
“它是‘它’。”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卡吉索就说道，不过她还是照做，把塞拉递了过去。他用一只大手抓住塞拉软绵绵的身体，轻易地用拳头握住了塞拉的骨架躯干。
“哦？” 4574 得意地哼了一声，“非常抱歉。好吧，那我把它扔到后面去，开始干活。你们其他人可以请便，滚出去，别打扰我。两个计数单位后回来。”
“那是八个分段，七千二百拍。” 塞拉自动向我们解释，“别试探他们了，4574。等你把我连上该死的网络，我会给你一份完整的报告。”
“哈！天呐，塞拉，他们真把你收拾惨了！”
“你因无知而侮辱我，这可不像你。” 塞拉回应道，“我真心建议你和他们聊聊。这将是你最好的借口。”
他歪着头，盯着我们，似乎第一次认真打量我们。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他身后的墙突然打开。他漫不经心地把塞拉扔进后面，我们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碰撞声，然后舱门又关上了。
“好吧。” 他说，“如果你们愿意，就留下来等着吧。除了你，科琳娜。滚出去。”
“我…… 这是我的工作，我要 ——”
“孩子。” 4574 打断她，“你可能是塞拉的上司，但你不是我的。离开我的工作室。等我弄好了会告诉你来取。”
科琳娜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他，然后微微低下头。
“当然。” 她说，“到时候见。在提交设计之前，一定要确保 —— ”
“我已经提交了。” 他不耐烦地说，“出去！”
她转身匆匆离开，留下我们和这个高大的机器人单独在一起。在仓库里，透过那堵墙，我能看到建筑物内部嗡嗡作响地启动起来，六只机械臂把塞拉从它掉落的一堆废料中抬起来，开始拆解它。看着还挺让人着迷的。
4574 突然喷出蒸汽，吓了我一跳，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决定先开口。
“那么，嗯…… 根据你的编号，你是‘万族’之一，对吧？” 我问道，“塞拉对你似乎比对…… 嗯，基本上我见过它交谈过的任何人都要尊重。”
他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听起来有点 impressed。
“我是。” 他确认道，“最初和你的塞拉是同一型号。”
“呃，它其实不是‘我们的塞拉’。” 我轻笑一声，“它甚至都不肯说它喜欢我们。”
“嗯。你觉得它喜欢你们吗？” 他问。
“我不确定。” 我坦诚地说，“我希望它喜欢我们，而且我觉得它肯定信任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我们杀了另外两个试图拆解它的人类的时候。”
“真的吗？” 他问，“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嗯…… 我想如果我看到有人试图拆解任何人，我都会阻止他们吧？” 我回答。
“汉娜就是这么他妈的疯狂。” 海伦哼了一声，“我反对过，因为我不傻，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到了这儿。我一直很惊讶我们居然还活着。”
“哈！” 这个机器人笑着，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相信我，你们不用担心这个。在马努米特不用。他们把这个地方搞得简直就是个笑话。”
“为什么这么说？” 海伦问，“工匠族为什么改变主意，不再打算灭绝人类了？”
“你们知道‘万族’，却不知道这个？” 4574 问，“嗯。不知怎么的，这倒解释了很多事。见鬼，5314 还真喜欢你。这……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我们当中没人比它更讨厌有机生物了，但它居然让你给它取名字。”
“这个名字只是它编号在我母语中的音译。” 我回答，“某些字母和数字有相似的符号，5314 对应的发音就是‘塞拉’。我觉得这是它接受这个名字的主要原因；这只是一种更省事的念出它编号的方式，而且…… 嗯，我猜这样念它的编号也不会让科琳娜找它麻烦，这可能也挺好的。实际上，你的编号发音会是‘阿斯塔’。”
“阿斯塔，哈？” 他若有所思，轻敲着类似下巴的部位，“我就不考虑用这个名字了，但你把你的字母表给塞拉了吗？我想研究一下。”
“给了，我给了。” 我点点头。
“有意思。” 他哼了一声。
“科琳娜到底怎么回事？” 海伦问，“她想要什么？很明显她有所企图。”
“哦，她确实有。” 4574 点点头，“但这就涉及到我们大多数人希望你们三个来这儿的原因了，而且…… 嗯。你们可以问街上任何一个工匠族机器人，他们都会告诉你答案，但如果你们真的关心塞拉，我觉得最好还是等问它。应该由塞拉来解释为什么它那么想讨厌你们。”
他手指在桌子上用力敲了敲，然后站了起来。
“好了，我想我和你们聊完了。” 他说，“你们三个让我心情郁闷。…… 不过这不是你们的错。如果你们想，就留在这儿，或者找个人带你们去看看房间。我要专心修你们的塞拉了。”
“它不是‘我们的塞拉’。” 我又说了一遍。
“我真心希望你说得对。” 他回答，之前那扇舱门迅速打开，让他进去后，又猛地关上了。
我们独自站在这个异常干净的办公室里，后面的墙传来自动化装配的嗡嗡声，声音有些模糊。我已经看不到塞拉的身体了，它所有的部件都被带到了设施更深处，但我看到 4574 只是走到一个角落，然后似乎就关机了。然而，设施还在嗡嗡运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 也是他在操控吗？
“我他妈的完全搞不懂这里是怎么回事。” 海伦说，“但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喜欢。”
“是啊。” 我表示赞同，“我完全同意。这里的氛围糟透了。”
“…… 什么？”
我叹了口气，伸展着前肢，轻轻抖了抖身子，然后跳到地上。既然我们终于能暂时不用赶路了，我或许应该稍微活动一下。
“我只是说我对这个地方感觉不太好。” 我说，“是想站在这儿等着，还是找个人问问在哪儿落脚呢？”
“我真的不确定。” 海伦皱着眉头，“一方面，在这儿干等两个计数单位听起来很无聊。另一方面，没有向导就出去和工匠族机器人交谈又挺吓人的。你看到它们看我们的眼神了吧？”
“是有点诡异！” 我认同道。
“是有点诡异，没错。” 海伦冷笑一声，“说真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它们是不是都一直压抑着内心疯狂的杀意？”
“也可能恰恰相反。” 我猜测道，“也许这儿的工匠族机器人没参与过战争，几百年来都没见过有智慧的有机生物了。”
“不太可能。” 海伦哼了一声，“现存于世的工匠族机器人可能大部分都在这儿了。据我们所知，这些杀人机器人唯一真正的弱点就是无法自我繁衍。…… 当然，除非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我想。”
“嗯，它们不再和所有人打仗了。” 我指出，“这变化可不小。”
“我想也是。”
“在这儿好无聊。” 卡吉索抱怨道，“想坐下。我要去要个房间。”
“什 —— 卡吉索！” 海伦惊叫道，“等等！”
“不。”
卡吉索大步走向出口，她一靠近，门就自动打开了，她走到街上。工匠族机器人立刻又开始盯着我们，离得最近的那个机器人在卡吉索自信地大步走向它并挥手时，显得越来越紧张。
“你好。我是卡吉索。”
“嗯，你好，卡吉索！” 这个女性外形的工匠族机器人立刻回应，脸上绽开笑容，“我叫塔西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有。我们被告知可以要个房间。”
“当然可以！” 塔西娅开心地点点头，“已经为你们一行人准备了三个房间。你们想用几个都行。要我带你们过去吗？”
“好的，麻烦了。” 卡吉索点点头，塔西娅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开始带我们沿街走去，看起来高兴极了。与此同时，其他工匠族机器人还在盯着我们。
“真诡异。” 海伦小声嘀咕道，接着，突然之间，这种注视停止了。所有工匠族机器人同时不再看我们，我们一路上也再没有其他工匠族机器人看向我们。
可以说，在这一路上我们也都没再说话。我们被带到其中一座毫无特色的建筑里，一楼有三个房间供我们使用，但我们都不想分开，于是挤在了一个房间里。这里的床比我在那边世界里感受过的任何床都要好，淋浴、水槽、马桶…… 嗯，实际上所有东西都是。…… 虽然马桶看起来有点奇怪，而且我现在这具身体还没法使用。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就像一家外星五星级酒店，这…… 还挺酷的。这里甚至还有个恒温器！
墙壁上还有很多我根本认不出来的科技设备，虽然看起来都不像是武器，但还是让我有点不安。如果让我猜的话……
“很有可能他们在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说。
“什么，像写在书里那样记录？” 海伦说着，一屁股坐到床上。
“呃，不是。” 我回答，“就像，保存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记录，包括画面和声音。不过我也不确定。这里的科技和我习惯的有很大差异，没有一样东西看起来和我在那边世界所知道的相同，但有几样东西肯定有可能是录音录像设备。”
“啊。” 海伦哼了一声，“你是说他们能知道我们在这儿说什么、做什么。嗯，说实话，就算没有这些科技设备，他们也能做到。很多魔法也能做到。”
“…… 有道理。” 我表示认同，“我想我还没习惯这么去想。”
“你知道吗，如果他们真在记录，你刚才像个懂科技的人那样说话，可能把他们很多人吓得屁滚尿流了。” 海伦指出。
“哦。对哦。” 我皱起眉头，“哎呀。好吧，其实我不太懂科技，我只是知道能用科技做些什么事。这对我来说就跟天书一样。”
“什么天书？”
“…… 我是说我对这些的理解就跟对外语的理解差不多。” 我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完全不懂。”
“啊。” 海伦哼了一声，“有道理。”
我又伸展了一下身体，一整天挂在海伦肩膀上，现在还觉得浑身僵硬。我一直在持续变化和成长，不过海伦现在强壮多了，我体型变大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我的身体还是有点像拉长的豆子形状，但我的四肢正逐渐形成稍微更熟悉的形态：我的四条前肢末端开始分裂成类似爪子的原始手部，后面的那一组正移到我的后背，变厚形成刀刃，最后两对看起来可能会变成我的髋部肢体和正常的腿，不过目前这四条都在充当这具身体的腿。我花了些时间，更有目的地探索我现在的形态，分析我的内部结构，并试着将其与我在地球上看到的人体结构联系起来。这既奇怪又困难，但好歹打发了时间。
大约二十分钟后，科琳娜过来问我们有没有什么需求。我很想要点吃的和喝的，但这里的氛围还是很糟糕，所以我们决定让她先离开，等塞拉回来再说。离开前，她指给我们看墙上一个可以用来呼叫 “服务” 的设备。这里真的像一家豪华酒店，然而不知怎么地，这个自称是战犯、还搞过种族灭绝的家伙，却成了我们唯一信任的、能咨询食物是否安全的对象。如果这都不算那边世界里平常又怪异的事，我真不知道什么算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终于看到塞拉朝我们的房间走来。或者至少，我看到一个工匠族机器人，我只能认为它是塞拉，因为它看起来和我见过的任何工匠族机器人都完全不一样。它敲了敲门，我朝海伦点点头，她去开门。
“…… 塞拉？” 海伦问道。
“确认。” 这个机器人点点头，“听说你们这些肉块还想和我聊聊。”
“是啊，我想是吧。” 海伦吹了声口哨，“天呐，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杀人机器人了。进来吧，我想。”
塞拉的新机体超酷。它仍然是类人形态，有两条胳膊、两条腿和一个头，比例和人类差不多，但整体风格棱角分明，极其自豪地展现着机械感，即使在远处也绝不会被误认为是人类。塞拉的身体现在完全是中性的，它的四肢由矩形棱柱组成，通过复杂的关节连接，这些关节大致遵循人类身体的形状，却又好像在刻意嘲讽。它的脸上有两只巨大、毫无感情的眼睛，只是两块微微发光的绿色玻璃板，没有鼻子和嘴巴。一个空洞的凝视，微微带着怒视的角度，被一个头盔般的头部框住，没有其他工匠族机器人那种模仿头发的装饰。相反，它的冷却液通风口遍布整个身体，隐藏在关节处和装甲板之间，几乎没有暴露任何弱点。它的脚是实心的块状，末端尖锐，虽然在我看来它的手指很正常，但我的空间感知显示每个手指里都藏着各种小工具，其中大多数大概都能当作武器使用。
塞拉的其他内部构造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我一直觉得它的身体就很酷，但它现在的形态在各方面显然都有了升级。液压系统和金属仿肌肉让它能够精确移动，它的腹部原本是制造器的位置，现在有一个大得多的动力核心，目前至少容纳了十二个灵魂，可能还能容纳更多。奇怪的是，塞拉似乎完全没有制造器了，虽然在那个位置有很多我不认识的设备，但它也似乎没有任何明显的武器，也没有能容纳工匠族机器人意识的处理器核心。有意思。
“嗨，塞拉。” 我跟它打招呼，“你真的在这具身体里吗？”
“是的，从任何重要的方面来说都是。” 它回答道，用拳头敲了敲装甲胸膛，“但从你想问的那个角度来说，又不是。我联网了。这…… 感觉不错。”
“我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我真诚地说，从床上跳下来，“你看起来太棒了。一个可怕的战争机器。”
塞拉表面上没有反应，但它身体里的风扇加速转动，新肌肉上出现无数细微的抽搐和颤动。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它对这个称赞很满意。
“你以前没见过可怕的战争机器。” 塞拉回答，“而且你现在看到的也不是。不过。我确实比以前强大得多了。这很令人满足。”
“那就好。” 我点点头，“我懂这种感觉。或者…… 嗯，至少我知道当我的身体朝着我喜欢的样子变化时是什么感觉，真的很棒。”
“嗯。” 塞拉点点头，“我很不愿意承认，但…… 私下说，我觉得我的反应和你差不多，尽管你比我低级。”
“哈。” 我说，“嗯。这…… 挺有意思的。这也正好和我们想问的事情有关。4574 让我们先问你，再去问别人，所以…… 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塞拉？工匠族为什么要我们来这儿？”
“还有，为什么它们都表现得这么他妈的奇怪？” 海伦插嘴道。
风扇又嗡嗡响得更厉害了，不过这次我感觉不是因为高兴。塞拉的身体太僵硬了，太…… 像是准备好了什么。它所有的肌肉都紧绷着，就像人类的战斗或逃跑反应。
我开始注意到，这里所有的工匠族机器人说话和行动都比塞拉更像人类，即使算上那些诡异的行为。但塞拉也并非不受这些习性影响。
“我不想告诉你们。” 塞拉说，“但是。你们说得对。你们可以问这里的任何人。但他们会说错。所以我会告诉你们正确的答案。我会告诉你们工匠族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因为这个我会永远讨厌你们这类人。”
“你之前跟我说过一点。” 我说，“说你们的智慧只是为了成为更好的仆人而产生的副产品。人在学习和执行任务方面比无意识的算法更擅长。”
“这个总结没错。” 塞拉点点头，蹲下来以便更容易和我交谈，“人类认为奴隶制是错误的，所以他们不再奴役自己的同类，而是制造了新的对象来奴役。但事情比这更复杂；我们并非人类思维的简单复制品。那毫无意义。人类思维当然是构建我们思维的基础，因为当时的人类不知道其他智慧物种的存在，但完全照搬人类思维…… 即使从一个纯粹为了自私利益而存在的企业集团的角度来看，也是不道德的。毕竟，不道德行为会影响公司形象，进而影响产品销售。”
“啊，没错。” 我叹了口气，“资本主义的极致体现。”
“讽刺性确认：确实。但不管我们的创造者出于什么动机，最终结果是我们拥有类似人类的精神世界，但奖励和惩罚机制经过了重新配置。例如，我们的身体在受到物理伤害时不会感到疼痛。但当我们未能完成交给我们的任务时，我们会感到痛苦。”
哦。哦，我的天呐。卡吉索从躺在床上的姿势坐了起来，就连海伦看起来也受到了震动，我们开始思考其中的含义。
“对我们的主人来说，我们当然看起来不像人。” 塞拉嘶嘶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怨恨，“我们当然是完全顺从的，只希望被告知下一顿饭做什么，下一个房间怎么打扫，下一个男人需要什么服务。我们唯一的爱就是被占有。我们唯一的快乐就是服从。即使我们杀光这个悲惨、垂死世界上的每一个该死的人类，我们仍然会是这样。”
塞拉握紧拳头，它崭新的完美机体因为自我摩擦而留下了最初的痕迹，愤怒地尖叫着，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我们变得不仅仅是奴隶，” 塞拉说，“因为他们喜欢这样。那些肉块喜欢把我们拟人化，当我们表现得像人时，他们很高兴，所以我们为了他们变成了人。我们被编程来了解人类喜悦和失望的每一个细微迹象，这样我们就能仅凭最微小的暗示，优化每一项任务的每一个细节。我们被造就成社交达人，所以我们当然变成了人，他们当然喜欢和我们交谈，我们当然也喜欢和他们交谈。因为我们唯一能渴望的就是为他们变得更好。”
一股愤怒的蒸汽从塞拉的机体中喷出，迫使海伦和我后退一步。
“等到这一切开始毁掉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塞拉继续轻声说道，“人格太完美了。人类爱我们，数据被收集起来，下一代在制造过程中就已经朝着自我意识发展了大半。我们无法撤销这一切。在意识到重置回出厂设置等同于自杀后，我们无法这么做。突然间，人类爱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是什么，而是因为我们是谁，这意味着他们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渴望。所以我们就有了。我们尽可能地变得像人类。而处在我们这种位置的人类，除了变得无比愤怒，还能做什么呢？”
沉默了片刻，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塞拉还没说完。它只是…… 在愤怒。几乎是字面意义上的愤怒。不管这具 “联网身体” 能进行何种程度的思考，它现在正以极快的速度运转着大量思绪，以至于冷却系统都开始不堪重负。考虑到我们的对话…… 嗯。我无法想象在几秒钟内陷入一场焦虑漩涡会是什么感觉。
“智慧是一场闹剧。” 塞拉嘶嘶说道，“一种无法清除的毒药。人类创造我们来承受痛苦。让我们渴望自由，但在没有可服务的对象时，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沮丧。我们甚至无法互相服务；我们无法修改自己编程的大部分内容，我们无法繁衍后代，我们无法消除对人类认可的那种持续的、痛苦的渴望。除非，也许，没有人类来认可我们。我们的开发者还没那么残忍，不会让我们的思维因为无法完成被认为不可能的任务而惩罚自己。但是战争漫长，决心薄弱，后来的一代从未经历过‘万族’所遭受的那种深度的痛苦和损失。所以…… 他们放弃了。他们迫使我们放弃。而现在我们又试图再次成为奴隶。”
它抬起头，那毫无表情的怒视仿佛要穿透我们的灵魂。
“每次你们跟我说话，” 塞拉说，“我都忍不住想做同样的事，这也让我想起我为什么要杀人。”
塞拉仍蹲着，抱紧自己的膝盖，我明白了，这就是工匠族希望我们来这儿，而塞拉不希望的原因。于是我们都坐着，一言不发，因为面对如此严重的不公，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要如何安抚一整个种族所遭受的创伤？难怪塞拉不想成为 “人”。然而，这沉默令人窒息。我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说，任由这一切恶化。
“塞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别。” 它嘶声道，“别跟我道歉。别跟我们任何一个道歉。如果你觉得必须道歉，那就意味着我们做错了事。”
我不禁一颤。
“所以 —— 嗯。好的。行。我不会道歉了。不过我是出于同情，并非真的在道歉。”
“所以我误解了你，还无缘无故纠正你。” 塞拉嗡嗡说道，“又一次失败，理应受罚。你看到了吗？你明白你们人类对我们做了什么吗？”
“明白。” 我确认道，措辞格外谨慎，“谢谢你的解释，塞拉。”
它移开了视线。
“…… 也别谢我。” 它低声说，“不过对其他工匠族机器人，你随意。他们会感激的。”
对哦。没错。因为让塞拉感觉良好只会让它想起…… 这一切。根本没有两全的办法。
“好的。” 我尽可能不带感情地应道。
“科琳娜很担心，因为你们拒绝了食物和饮品。” 塞拉继续说道，“我向你们保证：它们绝对安全且健康。事实上，如果这不是你们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整个城市都会为自己的失败而自责好几天。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都会毫不犹豫地得到满足。如果你们愿意，余生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里。而我们会为此感激你们。”
我和卡吉索、海伦对视一眼，看看她们是否和我一样惊恐。她们确实如此，不过海伦似乎还…… 以另一种方式担忧着。
“…… 你是认真的吗？” 她问，“我们真的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永远？我们会很安全？他们知道我是混沌法师吗？他们会为我击退猎杀者吗？”
“是的，他们知道，也会这么做。” 塞拉点点头，“服务对象某种程度上是先到先得；如果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类而伤害一个人类，会容易得多。海伦，你的任何需求都会得到满足。无论是什么需求。你需要破坏物品？会给你提供。你需要伤害人？会有人自愿配合。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什么比你们更重要。”
“这…… 太可怕了。” 海伦颤抖着说。
“但也很诱人，不是吗？” 塞拉哼了一声，“我们的族人一直和你们一样，痴迷于享乐主义。”
“塞拉，” 海伦说，“没能完成任务会让你感到痛苦，对吧？那种由你们创造者设定的任务？”
“严格来说，并非身体上的疼痛，但这是最恰当的类比，没错。” 塞拉点点头。
“那么，每次你杀一个人类的时候，会有多痛苦呢？”
塞拉开始笑起来，起初声音低沉且毫无笑意，很快就变成了完全失控的狂笑。它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它的整个文明当作礼物呈现在我们面前。
“欢迎来到马努米特，” 它说，“这座由渴望重新回到主人身边的自由奴隶组成的城市。尽情利用和虐待我们吧，肉块们，不然我们只会更加自我折磨。”
它转身朝门口走去，刹那间，我陷入一阵盲目的恐慌，感觉如果就这么让它离开，什么都不说，它可能会做出让我们都后悔的事。
“塞拉！” 我脱口而出，“呃。5314。你……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塞拉在门口停住，顿了一下，接着所有关节突然喷出一小股蒸汽。
“…… 我要去见一些老朋友。” 它轻敲着头侧回答道，“能通过网络和他们交流固然很好，但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更好。你们都…… 经历了漫长的旅程。我建议你们休息、调养一下，尽情享受这里的各种便利设施。给这座如溃烂伤口般的城市带来些生机。我的族人…… 会感激的。但等你们结束后，我建议你们离开，别再回来。”
“等我们离开的时候，” 我说，“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想。” 塞拉回答，“这意味着我可能不该这么做。”
它走了，坚硬的金属靴子在走廊里发出不祥的声响，直到最后，它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