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受了好几波刺激的她,在生十七时,差点没了性命。
那夜的分娩如同一场生死搏斗,十七的出生并不平和,也不平淡。
而是在带着浓烈的仇恨之下来到世间。
所有逃到云梦城存活下来的人,眼中没有新生命降生时应有的喜悦,取而代之的皆是冷漠。
而宁夫人却是那最为明显的一人。
她看着还在啼哭的婴儿,没有母爱的泛滥,只有无尽的怨恨。她没有办法爱这个孩子,所以只能将他丢给下人喂养。
李嬷嬷在说这段时,原本害怕的她随着回忆渐渐失神。
十七从出生起被分在了西院。
那处院落很冷清,几个下人轮流去照看一会。几乎都不和他说话。一般来说,一岁多的孩子便会唤爹娘,两岁就能正常说话。
可直到十七三岁多时,才会简单地说几个字。
后来满七岁了,闹了笑话。
十七便缠着西院的人教他认字。
一开始他们是不愿的,可被缠得久了,也就同意了。只不过也是随便教几个敷衍一下了事。
这七年中,宁夫人只去看过他一次。
说着说着,李嬷嬷哽咽了一下。二十年来,她从未仔细回忆过十七的曾经,如今说起时,竟有些难受。
她好像也是第一次为十七流泪。
“二公子很听话,很懂事。他见老身年纪大了,还会帮我们干活。其实七岁之前的日子,还算... ...”
说到此,李嬷嬷沉默。
萧策紧张的捏了捏手心,突然拍向桌面。“继续说!本王赦你无罪!如果隐瞒,绝不轻饶!”
李嬷嬷定了定神,接着说道:“七岁之前,二公子过得虽清冷,但好歹还有口饭吃,有衣蔽体。可七岁那年,府中下人嚼了舌根,二公子得知了自己身世,跑到琉璃阁冲撞了夫人。”
“从那一日起,夫人彻底厌弃了二公子,连最基本的用度都克扣起来。西院的人被全部调走,老身也被调回到了夫人身边伺候。”
“我们走后,二公子常常饿肚子,冬日也只有单薄的衣衫。庄内下人本就势利,见夫人对他如此厌恶,一个个的也都跟着对他不好。”
“犯了错,不仅无饭可食,更要遭受惩处。很多次,即便并非二公子之过,那几位下人却口径一致,将他推出,而夫人从不彻查,直接责罚。”
屋顶的温瑾川扣着砖瓦,若不是怕殿中几人发现,他手中的瓦片怕是早已破裂。
萧策听着,拳头握得紧紧的,眼里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秋意... ...”
他咬了咬牙,扶额问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二公子性子坚韧,哪怕挨饿受冻,也从不哭闹求饶。只是受委屈了不高兴了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李嬷嬷抹着泪,到底还是隐藏了一些,隐藏了自己便是那施刑者。
当然,她没有傻到说出来。
后来就这么熬了三年。
十岁那年,宁夫人收养的前朝官员后代纷纷请命去七镜楼,只为学成归来能助宁夫人一臂之力。
也是那一年,她没问十七的想法,一并将他扔了进去。
宁夫人若想报仇,必须养精蓄锐。可养兵,养七镜楼以及望月山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免离不开一个钱字。
虽说她刚到云梦城第二年,侥幸救了莫氏钱庄莫老爷一命,有莫家相助,但基数庞大不能坐吃山空。
自此,七镜楼沦为了收钱索命的杀手组织。但凡价钱足够丰厚,任何想要的人命,七镜楼皆会替你达成。
十七不喜与人交谈,又因他是宁夫人亲自送进来的,被点名特殊关照。
不管训练完成的多好,考核时永远排最后一名。
而七镜楼规定,每月考核最后一名的人没有房间。只能睡在马厩旁的柴房,与寒风和尘土为伴。
他便在七镜楼的柴房,住了整整五年。
后来的十七便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为了活命而杀人,为了自己而杀人。
他没读过书,没认过几个字。对人情事故一概不知。
所以得罪了很多人,做错了很多事。
在七镜楼的日子,几乎都是在刀尖舔血。可十七心中似有不甘。
他总想等到宁夫人的不舍,总想见见素未谋面的父亲。
这么一咬牙,便坚持了五年。
“出师那日,正好是二公子的生辰。夫人将他的编号作为名字赐给了他,还赏了他...二十臀杖,只为戒骄戒躁。”
“回庄第一件事... ...”
李嬷嬷再次哽住,萧策愤怒起身。“说!”
“二公子回庄的第一件事,夫人... ...夫人怕他有了一身武功逃离山庄,便... ...便在他身后烙了...奴印... ...”李嬷嬷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眼泪滚滚而下,痛心疾首。
萧策的怒火瞬间燃起,身体不受控的抖动,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会...?他可是她的亲生儿子!”
李嬷嬷疯狂的点头,而一旁的月衡轻笑:“怎么不会。王爷,若您是夫人,您难道会不恨吗?夫人日日寝食难安,眼睛一闭,南越覆灭便重现脑海!”
李嬷嬷说完,一旁的女子接着补充。
从七镜楼回庄后,宁夫人给他定了上百条庄规。
那些规矩只为他一人而定。
每一条都苛刻至极,几乎不容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不仅限制了他的行动,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低贱的身份。
书房很大,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屋顶的温瑾川都能听到萧策愤怒的呼吸声。
案后之人的怒火好似被狂风助长,瞬间燎原。脸色青到暗沉,双目充血,额上的青筋跳动,仿佛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记忆回到一年前,萧策见到十七的第一面。
那人是来送信的。
可当时的 御南王不分青红皂白,便用家法惩戒了他一番,而那日,也是没有听到任何一句解释... ...
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是没有还是无心去看?因为不在乎这个孩子,所以也就没有仔细去了解。
单单凭自己的肉眼去确认十七的娇纵,凭几日的相处就认定了十七从小过着少爷般的生活。
对他的斥责,那人全权接受。
怎么就... ...不为自己解释一句呢... ...
随着女子接下来的话拳头紧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甚至能听到骨骼挤压的声响。
萧策却只能堪堪忍受自己的怒火,什么都不能做。“他...居然能撑到现在...”
月衡眉头紧蹙:“王爷无需怜悯,十七自幼无人问津,他自身并未觉苦。他也不觉委屈,他不懂委屈是什么。实则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若往昔曾尝到甜头,今复遭此境遇,恐早已难以支撑。
月衡原本是好意安抚,却没想这句话让萧策更是难受至极。
是了... ...
他在惩戒十七时,看不出任何表情,倒是能看出被罚之人的坦然。
就好像是该受的一样。
也就是这份坦然,才让萧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
实则他... ...大错特错... ...
见殿中央已然安静下来,温瑾川将瓦片盖回原处后悄无声息的跳下。
脚步刚接触地面,他便一阵恍惚。
难怪... ...
前些日子十七同他说,以后能不能不罚后面,原是在他出师那日,在他十五岁生辰那日,被罚了二十臀杖以及刻上了奴印。
还被强行遵守上百条只为他一人制定的规矩。那一日,想来再过多少年十七都忘不掉。
回到十七住处时,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丝身影。
他转身欲寻,却恰逢一名婢女进来换炉子。
一问才知,十七去了宁夫人所在的寝殿。
刚得知十七的过往,一听宁夫人三字,温瑾川心猛地一沉。不及多想,立即转身,快步朝宁夫人的寝殿而去。
冲动的怒火来不及褪去,一脚将宁夫人的房门踹开。
入眼的便是十七和宁夫人正坐在一起吃饭,两人看着闯进来的温瑾川都被惊到。
宁夫人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眉眼微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十七则是一脸错愕。
这一幕,忽地让他想起,宁夫人早在一年前认回了十七。
可方才知晓二十年来,她如何对待十七的后,又觉得未免太便宜了宁夫人。
怒气未减,径直上前将十七拉起,冷着眼斥责:“好了伤疤忘了疼!谁叫你乱跑的?”
十七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温瑾川,又看了看宁夫人。
刚想解释,却只见宁夫人将筷子重重往桌面一拍,语气冷淡:“温瑾川,你有完没完!他是我儿子,你什么身份在我面前教训他?”
温瑾川冷笑一声:“宁夫人倒是说得轻巧,您从前那般苛待他,现在装出一副慈母模样又是为何?”
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说道:“过去是我不对,但那又如何?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他母亲!”
温瑾川还想说些什么,十七却冲他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不想再追究,只想珍惜眼前这难得的平静时光。
宁夫人见状,眼神复杂地看向十七。她内心深处满是愧疚,多年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此刻看到十七维护自己,心里五味杂陈。
语气稍缓,对着温瑾川重新说道:“我不过想要弥补...”
“弥补?在您眼里,二十年的伤害是可以轻易抹去的?”
见温瑾川不依不饶,宁夫人深吸一口气:“你够了!你什么身份来指责我?!我与十七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手!”
十七挣脱开温瑾川的手,轻声道:“别说了。”他抬眸望向宁夫人,目光中有几分释然。温瑾川看着十七,满心无奈。
宁夫人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撑桌而起。“温瑾川,这是皇宫!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温瑾川根本没把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他对上十七视线,问道:“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虽是提问,可这语气似乎已经在告知十七该怎么回答。
十七蹙眉,内心疑惑他怎么了?
才半个时辰不见,温瑾川就跟吃了火药一样,脾气大的惊人。
是谁惹到他了吗?
十七叹了口气,最终拽着他的衣袖往门外走去。
宁夫人脸色微变,任凭她叫了多少次淮之,他也没有回头。
两人刚出殿门,十七便立刻解释。解释他为何会在这,可话说到一半,温瑾川的手便伸到了十七的身后。
“还疼吗?”
对面人先是一愣,随即摇头。
“好的差不多了。”
“这才三天就好了?”
不管几天,不管好没好。只要温瑾川问,他都会回答‘好了。’
只不过不想让他担心。
“你怎么了?”十七问出心中疑惑。
温瑾川就跟没有听见一样,继续他的答非所问:“生辰时,有收过什么贺礼吗?”
贺礼?
十七视线闪躲,不堪的记忆瞬间涌入。
不愿意回响的十五岁生辰,得到了许多无理由的惩戒。
但... ...的的确确有收到过,也是二十年来唯一一件贺礼。
便是在他出师时,师父送他的匕首。
躲闪的视线证实了南宁殿中三人所言,他将十七抱在怀里,重复性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循环的道歉声让十七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轻轻推开温瑾川,“为什么一直道歉?”
温瑾川看着十七那双疑惑的眼睛,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实情。他顿了顿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对你不够好。”
十七笑了笑,随后低头:“以前是我不对,做了很多让你不高兴的事。你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更何况你师弟... ...”
温瑾川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个。”
往后七日,御南王与宁夫人好似消失了一般。虽说不能出宫,但也乐得清净。
七日里,他听从着御南王的命令,早晚去给宁夫人请安,可七日下来,他一面也未见到宁夫人。
待到第八日,人还是没有见到,倒是收到了一则消息。
七镜楼重建。
位置在天陵城内的清雅街,翠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