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成都下了几日冬雨,阴冷刺骨,丞相的膝盖开始疼痛。他没放在心上,直到这日夜里,丞相跪坐不住,膝盖疼痛难忍,行动不了,这才让亲卫去看看林辅汉可在府中。待林夕进了议事堂时,只见灯火下,诸葛亮倚在凭几上,面色隐忍,见到她,方才松了眉头,抬手唤她过去。
“夕儿,这么晚劳烦你,扰你休息了。”握着林夕的手,丞相温声言道。
“丞相说的什么话!膝盖疼得紧?”林夕着急的很,见他严冬里额上却有一层汗,知道疼得厉害,赶紧将他的襦裙解开,裤脚挽起,露出膝盖。只见两个膝盖都已红肿,触之冰凉。
“丞相双腿年轻时受过寒?啊,定是躬耕南阳时落下的病根。”林夕顺着膝盖往下摸,都是冰凉一片,两只脚更是透过布袜都能感到凉的如冰块一般。林夕跪坐,将他的双脚放入自己怀中,以体温暖着,又拿出金针,对丞相说:“丞相,这几针会非常疼,你得忍忍。”
丞相感受着脚上传来的温暖,感动又熨帖,“夕儿手下留情,亮其实不大能耐得住痛。”
林夕手下一顿,没想到丞相会这样说,不由得跟看孩子一般看着他,无奈笑道:“这个夕儿却是不能答应,不然就白扎了。”
说完,一针扎下,直达痛点,诸葛亮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就想躲,岂料林夕早已抓住怀中的脚,让他动弹不得。
丞相一边痛呼,一边忍不住埋怨,“原来夕儿不是心疼我脚冷,是不让我逃开!”
林夕咯咯直笑,手下却是动作迅速,“很快的,忍一忍就不疼了。”
“我不信,你惯会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
两人一边笑闹,一边治病,丞相只觉这清冷的深夜议事堂也能开出春花来。
一盏茶的功夫,膝盖上的疼痛确实缓解,林夕见他神色变得轻松起来,便起了针,正想弄个热布巾给他敷一下,忽然议事堂前一阵乱哄哄。
丞相一皱眉,这样晚了,发生何事?
就见亲卫跑进来,还没等说话,丞相就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孔明!与我出来!”
诸葛亮心中一惊,“大姐?”
立时急的要站起来,林夕将他扶起,也顾不上穿鞋,就这样穿着布袜在林夕的搀扶下来到堂外。
只见台阶下,一位年近五旬的夫人,在一个二十多岁青年的搀扶下立在院中,正眼含热泪怒气冲冲的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想要下台阶,但膝盖阻滞,显得十分艰难。那夫人似面露不忍,但又硬起了心肠。
“孔明,你就在那站住吧,我这孤儿寡母的,来问你一句话就走。”
“大姐,冬夜寒凉,又下了雨,先进堂内避避寒吧!”
“不用!我且问你,近日听闻你在与孟达通信,对他有笼络之意,可是真的?”
这句话问完,这夫人就一瞬不瞬的盯着丞相。
丞相却是心里一突,如此机密事,大姐如何知道的?
“大姐,你是从何处听说?”
“你且莫管,我只问你,此事真也不真?”
丞相看着这位从小如母亲一般照料他的大姐,喉头哽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夫人似站立不稳,吓得身边青年一把扶住,“娘!”
“好啊,好啊,孔明,那孟达杀了我的丈夫,我带着孩儿来成都寻你,却数年不见你为我夫报仇,原来,是存着笼络之意啊!”
“大姐,此乃国事!”强撑着,丞相说了这句话,就觉胳膊上一紧,方才想起夕儿正在身边,还在扶着他,立刻慌张道:
“夕儿,你,你先进堂内等我,别走!”
诸葛夫人却是看明白了,仰天大笑,却满脸是泪。
“国事!好一个国事!丞相,终究是丞相,那女子,可是叫林夕的么?”
“大姐!”丞相想要阻止,但根本无用。
“林辅汉,你可知,你扶着的这位大汉丞相,是个白眼狼!他能为了国事想要将你送与孙权,也能为了国事想要重用杀了他亲姐夫的凶手!我辛苦将他抚养成人,我那夫君,将他视若亲弟,他少时读书的束修,全是我夫君替他交付,结果呢?他成了这大汉丞相,却将我这老太婆和那苦命的夫君抛诸脑后!
“好丞相啊!真是好丞相!林辅汉,老身就是前车之鉴,劝你迷途知返,莫要被这白眼狼吃了!”
丞相浑身微微颤抖,哀声道:“大姐,二郎会照顾你,会照顾蒯家子嗣,二郎从未忘记大姐和姐夫的恩情!”
“住口!你大汉丞相的门楣我们攀不上,从此刻开始,我蒯家与你无干,你也再不是我诸葛家的二郎!”说完,诸葛夫人转身便走。
“大姐!”丞相踉跄着步子下了台阶,见大姐走的决绝,也知挽留不住,只觉心如刀割,噗通跪在地上,向大姐的背影叩了四个响头,趴伏在地,久久不起。
林夕感觉自己好像以第三视角回看了一遍自己经历的那一刀,她已经刻意不再去想这件事,今夜,那伤疤再次被撕开,汩汩流血。
不同的是,此刻这疼痛中,还夹杂着对丞相的心疼。
孟达,她知道这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刘封因为他而死,他在北伐中也并没有帮上诸葛亮的忙,在起兵反魏与否中来回犹豫,结果八天就被司马懿灭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即便丞相也能料到他能起的作用可能不大,但只要有一点有利于北伐的可能,丞相就能不顾家仇,以国事为重。
叹口气,终是不忍心,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架起来,“丞相,地上还湿着呢,起来吧,膝盖受不住。”
丞相又不敢看林夕了,只低着头,抓着她的手,哽咽道:“夕儿,别走,求你……”
“唉……”林夕将他扶进堂中,去那小榻躺下,丞相侧身向内,弓身像个虾米,只给林夕一个后背。
林夕寻了锦被来,给他盖上,起身想要吩咐近卫去寻些粗盐和布帛来,就听丞相浓重的鼻音轻呼:“别走……”
“不走,今夜我就在这陪着你,好么?”
听了这话,丞相那紧缩的身体似乎才略放松了些。
一会儿,近卫拿了盐和布帛回来,林夕就着灯火,缝了一个粗盐袋,放到炭火盆的沿上烤热,回到榻边,轻轻的将丞相翻过身来,丞相就着她的力道舒展开身体,平躺着,就觉两个膝盖一阵温暖。
终是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失声痛哭。
林夕趴在他胸前,丞相紧紧将她抱住,“你该恨我的,夕儿,你该像大姐一样恨我的,不不,你原谅我了,不要再恨我,夕儿,我受不住! ”
林夕轻拍他的心口,“我不恨你了,孔明,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窗外,冬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窗内,两人紧紧依偎,似在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