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破晓时。
张衍沉默的看着东方缓缓升空的那轮大日,好似一柄宝剑斩破无边夜幕,使人间逐渐亮堂起来。
身旁的汉子,用力将孩子手腕上的那枚银环摘下,递给张衍。
张衍茫然接过。
“张道长,谢谢你还在乎我们。”
言罢,汉子抱着孩子冰凉的尸体缓缓起身,向屋后走去。
汉子已经流不出泪了,本来还算富足的一家八口,如今只剩他还苟活于世,对于亲人的陆续离世,早就麻木了。
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挖着松软的土。
屋后,埋葬着六具尸体,有父母,也有妻子,还有儿女。
如今,又多了一具那孩子的尸体。
七具尸体都没有棺材,其中六具都是草席一卷便草草下葬,至于那孩子的尸体却连一张草席都凑不出来。
汉子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脱下身上仅存的破衣,用破衣裹住孩子,将孩子葬在了他娘亲旁边。
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从破衣上撕下了一长条破布。
走到屋内,他想找到一个垫脚的地方,却这才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桌椅板凳之类的早就在冬天烧了取暖了。
他……现在连上吊自杀都做不到。
张衍回头看向他。
汉子嚅嗫道:“张道长,求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张衍问道:“什么?”
汉子轻声说道:“送我和家人们团聚。”
张衍认真的点头道:“好。”
“老天爷咧,你为啥就不叫我们一家子活下去呢咧?”汉子看向天空中的那轮大日,灿烂笑道,“又麻烦张道长了。”
汉子向张衍迎了过去,一柄青铜断剑刺入了他的心窝。
张衍沉默着拔出青虹剑,青虹还是滴血不染,剑身光滑如镜。
一面映着张衍布满血丝的双眼,
一面映着汉子有些释怀的双眼。
张衍将汉子与他的家人葬在了一起,也算是帮他们团圆。
做完这一切后,他坐在屋前的青石上,手中不断摩挲着自己送给那孩子的细银手环。
青虹剑并未入鞘,而是插在自己身边。
张衍明白自己将魏府上下屠了干净时,自己便没有了退路。
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大把的追兵去追杀他。
可张衍十分茫然,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
“师父,徒儿是否错了?”张衍泪眼婆娑,抬头看天,眼中好像又浮现了师父的身影。
片刻,心中好似有了答案。
既然不明白自己错哪了,那便去学师父所绘的那张尺素溯源符,逆流倒退光阴长河,去寻其根本。
那便,先从本心开始吧。
本心为何?
张衍如今的本心便是救人,能救一人救一人,能救一时救一时。
无论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张衍拼尽全力,抓住一切可能的去救人,他医治好了无数人。
也无论自己需要承担什么因果,有可能自己今天救的人,明天就会因为不被饿死去抢走一家仅存的粮食;有可能自己给快饿死的流民一块馒头,就是因为这块馒头那个流民便会被其他人抢走馒头甚至活活打死,还有可能……
可张衍管不了这么多,也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杂乱的因果。毕竟救人要紧,遇见一个救一个,普救这含灵之苦。
可这一切真的对吗?
虽本心无论对错,但自己的本心对这世道而言,真的有用吗?
普救这含灵之苦,有用吗?
张衍看着高悬在空中的大日,眼泪如决堤般涌了出来,嘶哑的狂笑声从干裂的喉咙中挤出,回荡在这死寂的荒村中。
从烟州到幽州,再到阳州,转眼十数载,自己可曾见过百姓笑颜?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荒村孤冢;是“芙蓉肌里烹生香,乳做馄饨人争尝”的菜人米肉;是“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的尸横遍野。
张衍看遍了这人间的处处苦难,也第一次发现太平山下的太平村,原来确实是太平的。
自己还曾天真的以为天灾齐聚,只是暂时,终会过去,那时太平还会再来。
可!大旱大涝,兵役徭役,原来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
“平蛮战争”已经多久?青壮男子全部被征调兵役。
一村之地皆是老弱妇孺,竟是没一个青壮男子,那又有谁来耕田养家?
呵!就算有人耕田又如何?
大旱大涝,地里哪能长出粮食来?
那些宁可去拿上好的良田去种瓜,拿可以果腹的粮食去酿酒,拿可以耕地的耕牛杀了吃肉的门阀士族,甚至还有对这一切做事不管的朝堂,竟然还要征兵征徭再加赋?
结果如何?
于是乎!岁大饥,人食人!
大麦青青黄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这狗日的世道便是这般,去他娘的太平盛世。这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给泥泞中百姓编织的一个谎言。
太平的只是那些王侯将相,门阀士族所在的仙京城!
朝堂混溃无能,贪官污吏横行,皇帝昏庸无为。
人间多是苦难,白骨哀鸿遍野。
这个狗日的世道就是这般,天下百姓如韭菜一般,割完一茬又是一茬,周而复始,无穷殆尽。
百姓们,要么背井离乡,成为乞丐流民;要么卖身为奴,勉强苟活于世;要么病死饿死,如稗草般荒死。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啊,有谁愿意低头去看看这泥泞中的百姓一眼?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这何曾是一句空话?
而是乱世中无数百姓的梦中愿望。
上有贪官污吏,下有马贼悍匪,中间还有人吃人。
这天下百姓,无论怎样恳求,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张衍演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压下。
低下头,沉默良久,沉思良久,青虹剑身如镜,倒映着他枯黄的脸庞与布满血丝的双眸。
师父常言,修道之人当见真我本心,方入十万法境。
太平山,修真我,如何?
当见天地,才见众生,方见真我。
张衍奋力朝天嘶吼:“师父!”
“天地万般风景,我见过了!众生万般苦难,我也看见了!”
“那这真我,又当如何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