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侯府的日子在各人不同的感受中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悄然滑过,而要来的终将会来。
十一月中下旬,都水监派出调查的官员,以及老侯爷遣去寻访的三老爷和下属相继归来,结果一如大家未宣诸于口之言。
被派去的人沿河道寻找,找到了两具疑似大老爷和大爷的尸身。所谓疑似,不过是因为尸身已高度腐败,无从辨别,只从随身衣物上依稀看出是质量上乘的锦缎,与两位爷跌落水里时所着衣袍颜色类似。其中一具尸身上还残存了半个扳指,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下人认出与大老爷当时佩戴的扳指颜色款式一致。
至此,大老爷和大爷双双遇难的结论呈到了御前。皇帝御批追封大老爷荀四时为正四品下工部侍郎;大爷追封从七品上都水丞;敕内侍往祭,赐丧葬银一万两;敕封隆昌侯府“忠勤之家”。
二爷受重伤,原本只是随户部押送救灾粮的闲差,若有伤亡赏些抚恤银钱罢了,但因有大老爷和大爷之事在前,也被封为从八品的户部主事。
据说原本要加封老侯爷和老夫人,被老侯爷拒绝。想想也对,封赏太过就让皇帝觉得已经给足脸面,不若留些余地,他日若有所求,皇帝也会念及今日隆昌侯府两位爷的牺牲。且加封两位老人也只是面上荣光,与子孙无益。
隆昌侯府一夜素白。从荀翊的角度,大爷为兄,大老爷为父,需先办小丧,再办大丧。隆昌侯府一早赶来吊唁的亲族旧故、同僚友朋络绎不绝。
侯府一应丧葬事宜,外院由二老爷荀四方主持,内院由二太太孙氏掌管。孙氏刚给兄长孙梁办过丧仪,算是有了经验,虽受了双重打击,人居然坚强异常。不知底细的人,只觉孙氏瘦削憔悴了些,实在看不出其他端倪。
赵荑从心底佩服这孙氏的养气功夫了得,也对这人生出十二分的警醒。一个能如此掩藏并控制住情绪之人,着实可怕。二老爷夫妻二人配合默契,一应事宜井然有序。前来吊唁的人对二人颇多赞誉,老侯爷也是满意至极。
赵荑虽不主理,却需协助孙氏处理纷杂事务。她从未做过这么多琐碎事情,一时焦头烂额。好在赵家老夫人给她的人手已经入京,其中两个婆子和四个婢女被直接带进了她的院子。两个婆子一个精明干练,一个温和素淡。细问才知,都是当年老夫人贴身婢女的女儿。
赵荑根据在怀恩庵祖母的介绍,直接任命周妈妈做了院里的管事妈妈,许妈妈负责主子的药膳调理,至于婢女的分工则交给了周妈妈,让她观察后再行调配。有了周妈妈的接手,赵荑顿觉轻松很多。
两个孩子荀姝、荀瑞也被送了回来,看着大房几个身披麻衣跪在灵前的小豆丁,赵荑心疼不已。小小的孩子,骨骼还没长好,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赵荑暗中叮嘱了婆子,避些耳目,让孩子多歇会儿。毕竟这是个孝大于天的时代,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不过这场丧礼对于赵荑来说也是个机会。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几乎所有人她都不认识,可治丧时,她只要不停地哭,自有来人先开口称呼她,安慰她,又有清浅几个婢女看她哭到不能自已的样子,急忙帮着接话解释,这一来一去,她对来者是谁都能对上,也算是万幸。
只谁也没有想到,大太太会在丧礼第一日晚间醒来。看到周边一片素白,听到耳边阵阵哭声,大太太被惊到,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又厥了过去,等府医再探脉搏,只有摇头。于是灵堂又多了大太太的棺椁。报到宫里,皇帝也是唏嘘,诰赠大太太四品诰命夫人,又赐丧葬器皿、丧葬银若干。
隆昌侯府大房一时成了京城焦点,谣言沸沸扬扬,有说侯府有邪魅作祟的,有说必是侯府有人作孽报应的,有说命数如此不可违的……同情者有之,贬抑者有之,观望凑趣者更巨。其中也有提及侯府五奶奶当年克夫之名,言之凿凿五奶奶命带刑克。只这流言一出,马上被打压下去。后来赵荑才知道出手的是捬义侯府、靖平公府和夫君荀翊,其中甚至还有宫里娘娘的手笔。
按下赵荑心里的暖意不提,只说丧仪之后,荀翊需扶灵回乡。老侯爷指了三房的四爷荀璋同往,可出发之日,四爷竟然上吐下泻,连站都站不稳,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有官职在身,哪里能随意出京,无奈之下,老侯爷只能一再叮嘱荀翊路上小心。赵荑心下更添警醒,三太太周氏用此手段阻止儿子同行,路上动手的心思昭然若揭。她私下提醒荀翊,荀翊只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算作回应。
两人一同返京,自是清楚其中万般凶险。留下的武林中人依旧由南镗带领,而南镗又请了些高手同行护卫。荀翊的两个贴身常随荀潭、荀潇已经带人躲过追杀,有惊无险赶了回来,此番依旧紧随荀翊身侧。赵荑吩咐赵濯几人领了赵家祖母送来的人中的所有青壮,随黎叔、姜叔贴身保护荀翊。秦大也将二儿子秦雷送来,一并跟随南下。
荀翊这一去需在祖地守孝三年,原本准备参加的科考只能待丧期届满再议。不过好在大老爷和大太太同时去世了,两个丧期重合,相互抵消,不然荀翊这几年只能一直守孝了。赵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空落落地难受。与荀翊一路归京,初进侯府又数日朝夕相伴、守望相助,赵荑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生了不同于对待他人的情份。
她反复叮嘱荀翊别只顾着尽孝,凭白糟蹋身子。若遵周礼守丧,则极其严苛。不参宴饮、不闻歌乐、不观弈棋等没问题,但如荀翊这样,大老爷没有承重子孙,即嫡长子和嫡长孙都没有,就只能由他守重孝,按制需要着最粗的生麻布制孝衣,需要在墓旁结庐而居,需“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即为父守丧初三日不食,为母守丧初两日不食,之后可吃粥食,七日后方可吃菜果。守孝期间茹素,不剪发剃须、不洗澡……凡此种种,荀翊如果恪守居丧之礼,恐怕三年后就是只剩一把骨头的野人了。
赵荑拉着荀翊一再叮嘱,把荀翊说得啼笑皆非,只能偷偷和她保证,一定事事以自己身体为先,赵荑这才稍稍放心,不过还是索性重金聘了大夫随行,又寻了黎叔和姜叔,托付他们看顾荀翊。有长辈看着,荀翊总不会太过。
等荀翊一行护了三具棺椁离开,一切安排妥当,赵荑才感觉到通身疲惫。她几乎连睡了两日,梦境纷至沓来,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赵荑只觉有人不停唤她奶奶,她觉得讨厌极了。她才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哪里成了人家的奶奶?她想与人争辩,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只觉憋闷。
“奶奶!五奶奶!快醒醒!”有声音夹杂在纷乱中清晰起来。
五奶奶!对了,她是五奶奶!赵荑意识回笼。
朦胧地睁眼,屋里有昏黄的烛光。入眼是清浅放大的脸。赵荑悚然一惊。
“五奶奶!小主子出事了!”清浅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