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流觞近,室暖朱门喧。锦楼闻鸡鸣,秋月泪别君。“
房间内没有点灯,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石质流觞台,一个文人穿着宽松的袖袍,悠然的从中拿起一只斟满酒的酒杯。他缓缓地走到窗边,伸手触摸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望着那远处红透了夜空的火焰。
“这华吉虽然小心,可是竹筒配合听瓮即使隔一个房间也是能听得清清楚楚。“那文人有些自得的对着来人说道。
“恩师!“来人正是向宁。
“想清楚了?肯来见我了。“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说,想通了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向宁跪下叩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恩师若想宁儿守拙,只需吩咐一句,徒儿定会在家自省,绝不出门半步,为何要让徒儿被人掳了去?还连累了胞妹一同犯险。“说到此处向宁眼中带着怨愤看着窗边的剪影。
“想窄了,再想!“那人又走向石台,拿了两杯酒,走到向宁面前。
当他蹲下将酒递给向宁时,月光照到了他清瘦英俊的脸,赫然是县丞顾庸。
向宁恭敬地接过酒杯,只是端着却并不着急喝,眼睛直直地盯着顾庸,依旧是倔强地跪着。
“痴儿,看来你还是没想通。旁观者清,那不如先来看看一场好戏。“说着他一边饮酒,一边走到外面的长廊,倚着栏杆看着远处的热闹。
向宁端着酒杯也来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布家?!“
“没错,一个贪婪与吝啬的金钱奴隶,遇到了一只镶着金边伪装成蜜蜂的苍蝇。“顾庸有些鄙夷的评价道。
“他对查员外的做局,一如这些年他对那些受害者的方式,没有什么改变。“向宁压抑着声音回应道。
“对啊,都是做熟的套路,可惜这次碰上了硬茬子。“顾庸笑道。
“查良,外地山货商人的身份是假的?“向宁疑惑道。
“假的,华吉那家伙查到的匪首身份也是假的,当然也算八九不离十。“顾庸拿着单筒望远镜远远看到一群人向布家正门移动,“他只是‘擒龙哪吒‘的大副,真正的匪首还没踪迹。不过从今天的情形看,那个开门的门房,应该就是潜伏多时的匪首本人。“
“不过是两个人互相算计罢了。“
“没那么简单。布赫利做局是要骗查良输光他的家产,查良谋划是要抢他布家囤积的财物,这都可以理解。可是这方天带着人早早就埋伏在外面,静观院内的人拼个你死我活,是什么玄机?你看懂了吗?“
“街头巷尾传说查到了一块重达50两的金牌,他难道也是为了这块金牌?”向宁鄙夷道。
“关窍就在这金牌,不过不是它有多贵重,而是这金牌中藏着的印记。”
“印记?“
“是啊,这印记牵扯还挺广的。原本时间太紧我还没有查到源头。然而就是这个印记,竟引得王准那厮请沈秀带着这副王书圣的字亲自来见我,还安排人结清了我在这记的账,却只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警告我在今晚这场‘海贼劫掠富商灭门案‘的事情上不得插手,保持观望。”
“王县令这是要杀人灭口?”
“是啊!他这手画蛇添足,反倒让我联想起了十五年的另一桩旧案。”
“此事也与王县令有关?”
“十五年前,武城侯刚即位,太夫人携武城侯之弟于东海求神,周游传说中以光明山、海岛山、小白华山为道场的东海三圣山岛。回程途中他们遭海盗袭击,太夫人所在福船高大如城,敌舟遇之随犁随沉,又不能仰攻,因而幸免于难。可其余随行船只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财物、随行人等包括武城侯之弟尽皆被海盗掳掠,从此杳无音讯。”
“武城侯听闻悲痛万分,尽起东昌府府兵。率福船十艘,大小船只不下两百多条为弟报仇。此役过后,东昌府的海外贸易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况。海盗的威胁被大大削弱,海上航路变得更加安全,凡是挂着东昌府府旗的商船能够畅通无阻地进行海上贸易。”
说完顾庸继续用望远镜望着远处的一出好戏。
“王准也恰好十五年前中的举人,直接就授了青莲县教谕的实缺。后来走了谢相的门路,特别拔擢去京师当了几年兵部主事,回来就顶了上任县令的职位,如今已经五年了。”
将望远镜递给向宁,顾庸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继续张望着远处情形感叹道。
“有因必有果!精妙谋划是长期的信息整合,但行动其实都是即时性的,是对当下危险和机遇的快速反应。因此行动开始前信息要多点收集,下决断的时候要果断。”
“你看,当戴朝奉看到印记,王准就当机立断想要掩盖证据;方天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犹犹豫豫的,就让贼首跑掉了。”顾庸幸灾乐祸的又饮了一杯酒,指着远处一叶扁舟远去的身影。
“戴朝奉是王县令的眼线?”向宁惊讶道。
“所以现在你懂了么?”顾庸转身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学生。
“谢谢老师解惑!”说罢,向宁再拜后,一口喝掉杯中的酒。辛辣的酒液刺激着喉咙使得他咳嗽不止。
“说说!”顾庸鼓励地说道
稍稍平复些后,向宁缓缓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师父是得到武城侯世子被抓的消息后,立刻发觉这是让徒儿与其于患难中相识的机会,顺势就做了谋划,为的是以后的交往铺路。这是先手布局,也是闲棋冷子,多一个后手未来在官场兴许就多一分生机。”
“对咯!”顾庸笑道,“时间不够啊,我就怕得到消息的人不敢动手,我还特意告诉了三拨人。好在有个家伙嫉妒你好久了,傻乎乎地就上当了。当天下午就动了手,倒是没有让我久等。“他笑道,又轻抚向宁的后背安抚道:”此事你且放心,人已经处理了,不会留下什么隐患的,你自己就别再出手画蛇添足了。”
“方进文的父亲是盐运司的知事方孝古,从八品。”向宁恭敬地斟了一杯酒递给顾庸。
“看来这几天你没有白费,倒是真查到了一些东西。在官场有钱、贪财都不是罪,但是被人人尽知就是大错。再加上他为人尖酸刻薄,做事斤斤计较。这次被人抓住了把柄,不脱层皮,是过不了这道坎。”畅快的饮下这杯酒他有些微醺的接着说道
“方孝古打探到这次朝廷派来睦州的主考官,正是自己的同科进士周桢。双方之间也算是有一层人情在,因此方孝古为了儿子的前途东拼西凑了一百金币送了过去。
当周桢抵达睦州的时候,方孝古的家奴土阿蛮去投递信函。本来这种事情就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土阿蛮却是怕回去被主人刁难,又不懂官场的暗语。在临走的时候非要找周家要收据:‘这可是一百金币,您可得给我个收据,我回去也好交差。‘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这不就被府衙里的有心人收到了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衙门里可是常年有人贩卖消息换钱的。”
“师父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向宁听到此处,后背已经发凉。
“你被抓的当天上午。”顾庸说道,“等你被抓后,我随即找了些浪荡子去睦州秦楼楚馆的姑娘们面前吹嘘,嘲笑那些中举的不过就值区区一百个金币。”
“昨日收到消息:周桢知道事情瞒不住了,若硬撑下去恐怕自己也会被拖下水。因此急中生智‘大义灭亲‘,顺势揭发方孝古考场舞弊。
虽然舞弊这件事并没有办成铁案,但方孝古却被以‘人赃并获‘为由,使儿子方进文和自己都锒铛入狱。他儿子被终身禁考,自己也落了个秋后问斩。”
听完顾庸的话,向宁颤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下着微雨的秋夜,他感到格外的寒意,额头上却止不住的落下汗滴。
“看看远处燃烧的那个宅子,告诉我,谁是布赫利灭门的罪魁祸首?查良、华吉、县令王准、还是我们的作壁上观?”
“都不是,是他自己!”向宁顿了顿,说道:“是他自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给了其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没错,在官场上深陷政治斗争漩涡的官吏一旦失势就会遭到疯狂报复。在皇权的规则下是一盘很大的棋,大小官吏犹如棋子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生死博弈。”顾庸有饮了一杯,有些醉了:“而靠近这盘棋的商人,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予取予求的婊子。他们和这座销金窟里的红粉骷髅有什么区别?”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愚民只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却不知道另一句话:’ 一代做官九代绝!‘这就是你未来的路,你还要走么?”顾庸醉醺醺地念道最后一句后,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
向宁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将顾庸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轻轻的掩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