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
大厅里摆了一个不大的桌子,桌案之上,倒是琳琅满目十分丰富,各种食物瓜果应有尽有,看得几个年轻人口水直滴的。
但他们也只是流口水,却不敢动手下手,因为他们才不相信那老家伙会如此大方。
莫不是鸿门宴?
又来算计俺们了?
管他,这次有腾哥儿在,咱们怕他个鸡毛掸子!
厅内除了周伯仁,也没别人。对于周伯仁,大家同样没有好印象,一个为虎作伥的帮闲罢了,谁乐意搭理他!
不等主人到来,三个年轻人便簇拥着沈腾过去了,强行将沈腾按下去,坐在主宾的位置上,本来就只有五个座位,除了主人家,剩下就他们四人,所以,也不客气,更不犹豫,就都一屁股坐了下去,互相打量一眼,鼓足勇气,拿起水果便狼吞虎咽起来。
“腾哥儿,吃,客气什么!”
“就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哎,我说,老头儿该不会又憋着什么坏吧?”
“怎么,还敢算计到咱们腾哥儿身上了?”
“我去!算计咱们,与算计腾哥儿有鸡毛区别!”
“就是,管他,反正都已经被他算计这么久,还在乎身上多一根钉?”
……
看着几个故意奓翅儿的家伙,沈腾知道这几个小子没憋什么好屁,都在拱火呢,希望沈腾和老爷子快点杠起来,然后,大家屁股一拍,立马走人!
沈腾看破不说破。
有些事情便是这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都不说破,还是个乐趣,一旦有人言明了 ,也就没了趣味。
没等多久,外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老爷子来了,这跛脚老头儿走路的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接近,沈腾发现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找老头儿算账的三人手都在打哆嗦,貌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天老爷,他们到底受了老头儿多大的欺负,以至于听见老头儿的脚步声都吓得如此作态!
等老头儿佝偻矮小的身躯出现在大厅门口的时候,三个不争气的家伙都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貌似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似的。
老爷子脚下随便拖了一双草鞋,那草鞋明显已经破烂得厉害,也不在乎,反正很多时候,他都赤着脚,和蛮族人一样。
老爷子老远就夸张地打招呼;“嗨,都站着干嘛?坐下嘛,该吃吃,该喝喝,别杵着,一个个和老夫比赛身高似的!”
几人依然不敢坐下,大气儿也不喘一口。
终于,老爷子来到桌前,一个个拍肩膀,要他们都坐下,每一个被拍肩膀的小子都打着寒颤一般地躲开他的魔掌,赶紧坐下,缩着脖子,像雨中的鹌鹑。
老爷子在主位坐下,示意周伯仁给每人都倒了酒,挥挥手,周伯仁便走了出去,顺便将厅门带上。
这屋内,就再无别人。
姚伷举起酒碗,冲几人笑道:“都端起了,老夫我敬大家一碗,这段时间,着实辛苦各位了!”
老爷子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那三人几乎都已经眼泪汪汪的了,包子性子耿直,一仰脖,一翻腕子,半碗白酒直接下肚,一张黢黑的脸庞顿时便成了猪肝色。
沈腾瞥了他一眼,道:“这酒,不是这个喝法。”
包子气呼呼地将酒碗冲着老爷子一翻碗底,撂下一句话:“先干为敬!”
那边两个年轻人也有样学样,都将碗底冲着老爷子一亮:“先干为敬!”
沈腾端着酒碗还没有开始呐。
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小子的样子,酒碗都没有凑到嘴边去,直接放下了,乐呵呵地笑道:“怎么,有了沈小子做依仗,就忘记身上那十几斤肉是怎么掉的了?”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默不作声,再一次如霜打的茄子,腰都直不起来了,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沈腾也是无法,他本人在老爷子面前不是一直吃瘪来着?什么时候占多过一点上风了?
但现在,自己的三个小跟班儿如此吃瘪,他这个做老大的再不作为,恐怕今后的威信都会受到严重损伤。
不得已,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沈腾主动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冲姚伷说道:“老爷子,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说着,沈腾还刻意冲老家伙眨眨眼,那意思您老就委屈一下呗,该说两句软话就说两句,又死不了人。再说了,就您老这脸皮,怕与那城墙比,也不差了什么,还在乎什么丢面子跌份儿不成?
谁知道老爷子根本不理会沈腾的好意,直接就没有端碗,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将几人吓了一大跳,三个年轻人甚至都已经打着哆嗦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站着吧!”老爷子一脸严肃,本来身量很是矮小的身子,又因为劳累过度,身子便愈发地佝偻,也就显得愈发地矮小了。
但此时的姚伷,浑身上下,却像一团炭火一般,发出别样的光彩来——
“一群不知高低的娃娃,还敢在老夫面前作态!像什么样子?谁给你们的勇气?”
沈腾心里顿时涌起一个名字来:“梁静茹!”
“毛都没有长全的娃娃,一个个的脾气倒是挺大,怎么了,干点活儿怎么了?死了人还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又是浑身的力气,谁没有年轻过?累一点就甩脸子,甩给谁看!”
“知不知道你们时刻在别人的监视中?沈小子去了兴古郡,你们在老夫我这里,不每天将你们当牲口一般地使唤,谁知道你们会做出什么举动?那牦牛蛮占据了北上的官道,你们这两千余人几乎扫荡了整个南中,你当人家不知道你们厉害?你当人家都是傻子不监视你们不防备你们?老夫告诉你们,你们睡觉的时候,都有人盯着你们!”
几人,包括沈腾在内,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老夫怕蛮人提防,又怕你们鲁莽,坏了老夫大事,只好将你们往死里压榨,这一个月下来,那些蛮族早就放松了警惕,你们才有机会!”
“还有,哀兵必胜,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懂?狗屁没有,还想当将军,你们以为我蜀汉的将军就如此不值钱!士卒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放出去之后,还不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什么样的敌人挡得住他们这雷霆一击?!”
沈腾内心的震撼,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在狼堡初遇这老人,只觉得老家都做了人家的俘虏了,整天一瘸一拐地帮人家牧羊,还满嘴跑火车,牛皮吹得震天响,现在看来,的的确确是小觑了老爷子!
那时候,老爷子衣衫褴褛,散发批头遮住了大半张脸,胡子许多天没有修理了,破旧的靴子,一瘸一拐地行走,却在沈腾面前大笑道:“不就是一把火的事儿,多大点事儿!”
这南中的几位老人,一个个平时看起来俏皮的俏皮,话痨的话痨,蛮横的蛮横,赖皮起来,一个比一个更赖皮,云山雾罩,天马行空,但真正面临大事,哪一个不是拿起屠龙刀,菩萨变罗刹的狠角色!
对姚伷,他了解的实在有限,而那两块“石头”,看起来和邻家老翁有什么区别?但当年,不可一世的蛮王带着十万蛮兵下永昌,在小小的永昌城下,不一样碰得血淋淋的?留下数万具尸体,也拿这两块石头一点辙也没有!
现在,这位身高估计1米6都没有的佝偻老者,却语不惊人死不休,谈吐之间,便将后面诸多大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腾不由得站了起来,示意包子去拿了酒坛子来,亲自抱起坛子,给老爷子斟了酒,明知道老爷子喝不了,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将酒碗倒满。
几人都倒了酒,端起酒碗,高举过头顶,冲老郡守恭恭敬敬地说:“敬老大人!”
老爷子这时候才转怒为喜,也站了起来,端起酒碗,冲他们晃了晃,道:“都少喝点,老夫还指着这酒擦脚呢。”
老爷子的一句“擦脚”,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活泛起来。
好在大家都知道这酒实在是烈,也都不敢放开了喝。
吃喝一阵,都有了半饱,沈腾便问道:“老爷子,既然您老都布局了一个月,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请老爷子吩咐。”
包子的情绪早就上来了,到这时候,若还不知道大家受这一个月的苦是为了接下来的重大行动的话,那也太小看了包子的智商不是?
几人的兴奋,溢于言表,一个个摩拳擦掌地,貌似现在就要出发去杀人一般。
老爷子得意洋洋地捋着不多的几根鼠须,道:“这戏呐,还没有散场,所以,接下来,咱继续唱!”
李球非常狗腿地给老爷子拿过去一块点心,谄媚地笑道:“老爷子,你就说吧,咱们该搬砖的就搬砖,该修路的就修路,只要您老马鞭所指,咱们唯您老爷子马首是瞻!”
“不嫉恨老夫了?”
“哪儿能呐!”
“老爷子,您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什么时候咱都将您老供起来,一日三炷香都嫌少,提什么嫉恨!”
“切,老夫还想多活几年,别被你小子这张臭嘴给送走喽。”
“掌嘴,掌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
“接下来,咱们再换个地方,老夫我早已经安排了许多人,在郡城不远的山里修建一座水坝,你们明天就过去,大张旗鼓地过去,等过几天,你们再悄悄离开,因为人数实在太多太杂,所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就看你们几个娃娃的表演功力了。”
一提起“表演”,几人顿时就激动起来,这几个月以来,哪一天咱不是在表演?多大点事儿!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几人的兴奋不知道如何表达,便只有不停地给老爷子敬酒敬食,不大一会儿,老头儿就趴在桌子上酣然大睡了。
接下来,沈腾专门叫人把魏黑子找来商议事情。
与那几个时常跳脱的半大小子相比,魏黑子算是一个实打实的老行伍了,年纪不大,却早已经熟稔军队上的一切。
所以,这段时间,包子几人郁闷得要死要活上蹿下跳,魏黑子却沉稳如狗,始终呆在队伍里,将整支队伍牢牢掌控在手里,生怕几个年轻人的情绪影响到队伍的整体情绪。
“累,的确是累了些,但每天的吃食很好,兄弟们也没有什么不满。”魏黑子对沈腾说道,“只不过这前面几个月过得实在过于潇洒精彩,忽然来干体力活,有些不适应罢了,但老行伍的,都明白,不打仗不死人,不就是最好的事情么?”
“果然如此!就知道不能信那三个小子的鬼话。”
所谓郁闷,委屈,都是他们自己的心理在作祟。
但即便知道了,沈腾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
人家几个人半年之前,都还在成都做蜀汉帝国第一等的纨绔,偶然来到南中打打杀杀也是趣事一件,现在,遇到这姚老头儿,让人家给你架桥修路做苦力,谁能忍?
没有直接撂挑子走人,算是给你脸了好不好?
越巂郡西部山区里,一个叫虎头凹的地方,有数千人在这里整日忙碌,修建一个不算大的水坝。
修建水坝其实不复杂,尤其在这个时代,先天的地理条件非常重要——上游要有广大的蓄水区,或者有江河这样的水源,然后,在下游某一个合适的地方筑起堤坝。
水坝的功能更简单,下游要有很多需要用水的田地和人民。
至于水坝的安全问题,没话说,就是把水坝建得越高大厚实越好,最好有许多大型石块,增加抵抗水流的浸蚀与冲击能力。
沈腾他们是五天前来到堤坝上的,专门负责堤坝的夯土流程。十多人每人手执一根粗绳索,拴在一块圆饼形石块上,石块一圈被专门凿了眼,方便拴绳子。
然后,大家喊着号子,一起将石块掀起在空中,再狠狠砸下来。
沈腾这2000来号人干起来尤其卖力,为什么呢?因为这工作既不怎么累,还非常有趣,在这个建筑工地上来说,属于又拉风又有面儿的技术活,干起来激情四射。
一条条精壮汉子都赤裸了上半身,随着一下一下的拉扯挥洒动作,身上黝黑的肌肉线条滚动,肌肉酋结,那场面之壮观,后世那些所谓健美比赛,简直弱鸡的一批。
这个工作中,喊号子的人尤其重要,因为大家的动作能不能保持一致,都是由这号子所决定的,对号子的要求也很高,既要有韵律,还要有趣味。
最关键的,速度快慢的把握,尤其难得。
若是你的号子节奏不对,过快了,大家的动作跟不上,过慢了,大家的动作同样不协调,最后,都会影响到劳动效率。
各个小组的号子手像比赛似的,玩儿着不同的花样,争取让自己的号子声音压过对方,趣味盖过旁人,一来二去的,整个工地上就显得生机勃勃。
老爷子期间也来了一次,看到这个场面啧啧称奇,觉得自己的这些牛羊肉没有白瞎。
窝棚里,老爷子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和沈腾谈事情。
“情况如何了?你那猴子可有斩获?”
“有,但不算多。”
“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