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东行。
路线，是狼岑早就规划好了的，绕开了人们惯常走的大道，而选择了一条较为隐蔽的路，绕开了各地城镇卫所。
这一路之上，狼岑浮想联翩。
当初，自己曾经很看好李大拿的，是真心有拿他当自己军师的想法，但是，很遗憾，这人竟然在背后挖自己的墙角薅自己的羊毛。
随他去吧，此次过后，他愿意跟自己走也行，不愿意跟自己走，而是选择继续效忠那个丧家犬冬渠，管他呢。
“乌蛮三杰怎么办呢？”一想起乌蛮三杰，狼岑就有点头疼。
很显然，这三个人并非出色的领导人，甚至可以说，他们几乎没有一点领导人的才才干，但世事便是如此难以预料，他们三个明明去银坑洞抢劫的，最后却拉了一支实力不可小觑的队伍来，这事儿闹得……
口头上，狼岑告诉他们，随自己去高原上建国，给他们一个左贤王右贤王，其实，若有机会干掉这三个憨直的家伙，在狼岑看来，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之后呢？
自己是否有机会拿捏住这支队伍？若不干掉这三个蠢货，则自己的手根本就没有机会伸进去。
倒是那个小白脸子，可以考虑考虑。
狼岑又想起那个李军师来：“他那么看好这个小白脸子，说不定，这家伙真有两把刷子。”
至于这两把刷子，是在床上，还是在战场上，谁知道呢。
重要么？
一点也不重要。
远远地回头望去，曾经高耸入云端的狼堡，已经变成模糊的一团黑影。
那里，狼岑留下了几个心腹，带着几千老弱病残，以及所有的汉奴，依然做出无所事事坚守不出的样子。
本来一直就无所事事嘛。
临出发前，狼岑曾经有过杀戮计划，将所有汉奴全部屠杀干净，将所有心怀鬼胎的羌人也都屠戮一尽。
既然，这里不再属于自己，那么，就让他们都提前去见天神吧。
但后来又觉得不能因小失大，静悄悄地离开，让狼堡保持原样，不惊动外面的汉军，然后来一个金蝉脱壳，虚晃一枪，三百里长途奔袭越巂郡城，大肆劫掠一番，再然后，直接上藏蕃高地去发展。
至于留在狼堡里的几个心腹，他们会在汉家终于知觉城中异常并且攻打城堡的时候，放火把所有物资全部烧掉，不留汉人一粒粮食一条羊腿一张皮子。
至于那些汉奴，呵呵，那不是人，而是几百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汉军头疼去吧。
雪地行走，对于羌蛮人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越往下走，雪就越少，毕竟高地与平原之间，有着显着而且巨大的气候差异。
此时已是四月，来到平原的时候，这些从狼堡下来的人身上厚厚的皮裘都已经穿不住了。
沈腾他们也一样，一个个将皮裘围在腰上，露出上半身和两只胳膊来，一个个地，全部变成了羌蛮族人的扮相。
很久没有洗过澡了，每个人的身上都发出一股子腥臭味道，沈腾也一样。因此，花痴姑娘阿曲莫也暂时对他的腾哥哥失去了兴趣，整天皱着眉，凶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队伍行进的速度奇快，因为这里是蛮汉交界的地方，本来就人烟稀少，而且大家志在郡城，对于沿路乡民，基本不做理睬，以至于那些远远躲开的乡民们，无论蛮汉，都十分惊诧。
过去的羌蛮人下高地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们见人就抢，见物也抢，只要是带得走的，一律不落下。
至于那些带不走的，看不顺眼的，随手打碎了焚烧了拉倒。
所以，一旦羌蛮人下来，所过之处，皆为齑粉。
而此次，在狼岑的严厉要求之下，这些人竟然做到了秋毫无犯！
临出发前刻意准备的牦牛肉干和奶酪块，是一路之上的主食。
蛮人的生活本就不怎么讲究，再加上此次有特殊任务，就更谨慎小心了，生怕与沿途的乡民发生争执，以免节外生枝。
距离郡城已经很近了，不久前羌蛮人打破郡城大肆劫掠的余波尚在，即便郡城这里依然生机了了，人迹罕见。倒是有不少野狗，在乡野间大道上惬意地奔走吠叫不休。
猴子悄悄地对沈腾说：“老大，好诡异。”
沈腾也小声说道：“人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不会都杀光了吧。”
“那倒不是，咱们附近就有一个。”
沈腾连忙问：“哪里？”
猴子用下巴示意沈腾向西北角看，那里是一道山梁，距离不远不近的，但沈腾却看不到人。
“山梁上有棵大树，树下，就躲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一直在观察咱们。”
猴子对于危险，有天然的超前感知能力，这一点，就连沈腾也不得不佩服有加。
“感觉是什么人？”
“这个，不好说。”
此时，距离郡城尚有几里的距离，天将黑，一般而言，城市会在规定的时间内关闭所有城门，天大的事情，也不会开门。
但狼岑派出的前哨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瞠目结舌——郡城城门大开，城内空无一人！
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城！
说出去，鬼都不信，他们几百里长途奔袭，迎接他们的，竟然是一座空城！
而在城池的另一边，同样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趁着夜晚即将来临，悄悄地接近了城池。
那为首的，便是让张嶷沈腾心心念念的漏网之鱼冬渠，现在的苏祁邑僰蛮首领。
身边跟着的，正是那位让狼王心心念念的李大拿李先生。
冬渠是应狼岑的邀约，前来越巂郡城进行劫掠的。
说起来，自己的亲哥哥苏祁邑僰蛮大王冬逢，便是死在张嶷的手上，同时死掉的，还有一个自己的替身。
这么多年，他带着李大拿躲躲闪闪，到处逃亡，过着狗一样的生活。现在，终于有机会对张嶷进行一次报复行动了，他怎么可能错过!
“什么？没人？”冬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薅住斥候的衣领子，“你告诉老子，这特喵地是一座空城？！”
“确实没有见到人。”
“我——”
李大拿连忙劝冬渠菜息怒，发怒能解决什么问题？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对于空城这个事情，在李大拿看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一来前不久狼岑曾经打破此城，大肆杀戮并且劫掠了一番，临走还放了一把大火，据说这把火“连绵多日不绝”。
现在他们再次光临，说不定这些汉人早已经得到信报，提前都逃出城区，藏匿在乡野间，又有什么稀奇？
最主要的，张嶷离开越巂郡后，这里成了无主的地方，而现在，这里仅存的那点力量，估计还待在狼堡山下吃雪籽儿呐。
“要不，咱们再等等？”李大拿毕竟是一个蛮族中少有的爱动脑子的人，他总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不妙。
“等等，等谁？等菜？还是等狼岑先进去？”冬渠十分焦躁。
他是来复仇的，眼见得一座城池就在眼前，还不赶紧进去进行搜刮，你让他等等，等个屁的等！
“在下总觉得有点诡异。”李大拿道。
就在这时候，斥候来报：“城池西面，狼王的队伍准备进城。”
这个消息彻底打消了冬渠心头的那丝警觉与疑虑，自己的队伍只几百人，狼岑的队伍几千人，这城池本就不算大，等他的队伍先进去，老子再进去还抢个屁！
几百里巴巴赶来，是为了吃风喝沫闻他们的屁臭？
说干就干，冬渠将手中钢刀高高举起，大喊一声：“弟兄们，跟老子进城抢钱抢粮抢女人，冲啊——”
随着冬渠一声喊，余下众人皆大喊：“抢钱抢粮抢女人——”
众人纷纷高举武器，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这边的呐喊声早已经越过城池，传到了狼岑这边，本来狼岑还在犹豫着，不知道这空城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其中还有猫腻，但随着冬渠的苏祁僰蛮人的率先进城，这边的羌蛮人再也忍耐不住，发一声喊，自发地向城门口蜂拥而去，甚至将带头的狼岑连人带马都挤到了一边。
“狗日的！”狼岑狠狠抽了身边一个士卒一鞭子，但无济于事，大家都是奔着抢劫来的，眼前便是一座财富之城，有钱有粮有女人，还会有许多汉奴，你带着大家巴巴地几百里路赶来，却在城门外止步不前，是几个意思？
莫非你想自己独吞？
那可不行！
事态已经控制不住，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向前冲去，偌大的城门洞子已经拥挤不堪，狼岑也无法，只得随大流，被汹涌如潮水的人流推推攘攘地挤到了城里面。
蛮人一进城，无论是僰蛮，还是羌蛮，都一样，进城之后再无组织可言，有眼光的，便率先向城中间的大户人家跑去，先到先得，抢到便是赚到。
而有些经验不足的，进城便一头钻进城墙根下的那些民宅中，翻箱倒柜，进行搜刮。
还有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抢劫行家里手，他们的目标，是城市中心的沿街商铺。之所以会有几人同行，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防止城中会有暴民伤人。
城市中，很快便有纷争打斗的现象发生，并且很快便有烟火升腾而起。
这些蛮人的习惯便是如此，抢到了，开心不已，带不走的，直接打碎焚烧也不愿意留下。
而那些没有抢到的，糟心窝火之下，同样会进行更加彻底的破坏行为。
羌蛮僰蛮之间，或者他们族群内部，也起了纷争。
有些是你先看到的，但却被我拿到手；有些是我先霸占了，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却被你抢了先……
先是口角相向，然后便有动了刀枪的，大家本就是冲着这财富来的，你让老子得不到，老子让你走不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在哪里都一样，蛮汉皆是如此。
冬渠带着李大拿正在郡守府里搜刮，很遗憾，这里像是已经被人搜刮了一遍一样，清汤寡水的，啥也没有。
二人正在垂头丧气之时，狼岑也带人赶到这里。
几人相遇，本该弹冠相庆的，但却都十分郁闷，于是，连基本的礼节也节约了。
冬渠只是冲这狼岑拱拱手，道一句：“狼王辛苦了。”
狼岑也郁闷得不行，自从进城之后，几千兵卒散落各处，就现在跟在身边的这百十号人算是自己的队伍了，其余的人，一个也不见，前来报喜的一个没有，哪怕是来报丧的，也可以有啊！
“怎样？苏祁君收获不小吧。”狼岑因为心里窝火，说话便带了些火气，阴恻恻地质问冬渠。
他们先到了郡守府，不用说了，郡守府库里堆积如山的财富，该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了吧。
冬渠哪里有心情和狼岑打嘴仗，双手一摊，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明自己一无所得。
就在这时候，终于有几个士卒现身了，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还没到眼前，便嘶吼道：“大王，有僰蛮子杀了咱们好几个人。”
“终于还是来了——”李大拿在心里长叹一声，忧心不已。
他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先打了起来。
到目前为止，敌人的影子没有看见一个，甚至连城内居民都没有看见一个，就只见到几只无主的野狗在城中街道上游荡，被蛮族人撵得嗷嗷叫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其余的，猪，都没有看见一头。
整座城市宛若死城，倒是他们这些蛮人进来，给它填充了一些活力与生机。
“乌蛮三杰呢？”李大拿忽然想起沈腾来。
按照约定，这支队伍也该进来了才对。他并非问狼岑，只是因为没有见到他们，便在这里疑惑地自言自语。
狼岑也终于想起来，对啊，这支队伍不就在自己身后吗？自己被裹挟进城时，貌似回头看过他们一样，他们就在自己的队伍身后不远处，怎么到现在，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
终于，一丝警觉涌上心头，狼岑大叫一声：“不好！”转身便对手下人道：“快——传令下去，集合——”
对面的冬渠也警觉起来，当即对李大拿说道：“快点通知弟兄们，集合——出城！”
有人掏出牛角号，呜呜呜呜的声音便响彻在城市的上空。
就在这时候，有人陆续来报，城门被关闭了，外面有许多汉军，严阵以待！
众人这才真正傻眼了，知道中了敌人的空城计。
狼岑和冬渠李大拿带着众人上到城头，城外，昏暗中，人欢马叫的，不知道有多少，有战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夜色深重，城外到底聚集了多少军马，不知道，影绰绰的，到处都是。随着一堆一堆的篝火燃起，城市四周呈现出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而恰好这个处于最中央的城池，却一片黑暗。
烤肉的香气，在整个城市的上空飘来飘去，像是一个庞大却又无形的魔鬼，勾引着城内的人牵肠挂肚。
到现在，大家才发现，这城中，除了几条狗之外，甚至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而按照当初的计划，来时所带的牦牛肉干此时已经吃完，即便没有吃完的，也在看见城池的那一刻，都丢了喂狗。马上就要进城开始幸福之旅了，谁还耐烦腰里缠着一些腥味十足咬不动嚼不烂的臭肉干！
冲出去？
算了吧，看外面层层叠嶂连绵多少里的篝火堆，冲出去干嘛？烤火，还是抢烧烤吃？
狼岑、冬渠和李大拿默默地在城头站了许久，谁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就看着天色黯淡，又看着篝火遍野，再看那星光满天空。
这次，再无密道可逃了。
许久，狼岑狠狠地一掌击在城头的砖墙上，恨恨地骂一句：“狗日的乌蛮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