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片草原再往西去,不到一天时间,便能来到一片密林,是曾经的高昌国王游猎的地方。此地遗留不少木桩、石墙,不远处还有山丘、森林、草地,绿树苍翠,流水潺潺,猎场中甚至建有休憩的阁楼与凉亭,不过大部分已经毁败了。
又前行一阵,到达西州养军马的牧场,牧监是个胡人,赶忙出来迎接。
裴行俭问:“这些军马能翻越雪山吗?”
“能。不过,马匹长途跋涉、翻越雪山之前,要专门保护四蹄、膝盖,还要用藁、粟杂拌,加盐喂养。这里人手不够,真正会养军马的人不多,最好能再派些人来。”
这时,张天山说:“‘昭武九姓’的大胡商都有专门的牧马人,也擅长喂养会翻雪山、走沙漠的骏马,不过他们不愿意帮我们培养战马。”
裴行俭点头,说:“等我找到会喂养战马的人,还有最合适的粮草,就给你送来。”
牧监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又走了一阵,已经到了申时,趁着渐渐西下的落日,裴行俭命令全军进行“驱逆”。
“驱逆”又叫“三驱”,是指利用围栏、助猎者,将猎物三面合围,再由君王、贵族、武将依次进狩猎圈进行捕杀。如果说“讲武”主要是仪式,那么驱赶野兽、进行围猎便是实战了。
裴行俭首先命令猎户和斥候搜寻猎物最多、最便于合围的林地,接着,挑选了一百名骑射最强的武士,编成五队进行猎杀。
一千名军人担任助猎者,负责将猎物从隐蔽处惊起,手举火把,驱赶鹿、羊。他们必须在林地中围成巨大的狩猎圈,不让猎物逃逸,如果有人破坏了队形,便要受罚,长官领笞二十,士兵当晚充作仆役。射手每人只配了五支箭,如果毫无收获,也要受罚。
裴行俭亲自持弓上马,当先入场。
波斯王子兴致高昂,与裴行俭打赌,要看看谁能射中更多更大的猎物。
他大声宣布,自己五支箭要射死五头野兽,任何人都不许补箭。
裴行俭大笑,持弓纵马,小试身手,一箭将一只野兔钉在地上。波斯王子不甘示弱,转身射下一只野鸡。
他们两人动手之后,其余射手们也如收到命令一般,正式持弓开始了狩猎。
裴行俭追着一只狐狸,一箭射去,却让它带箭逃走了。这时,倏地一箭从他身后射来,擦衣而过,他的马受惊跳起,他连忙勒住缰绳。
他转头,只见一员部将满面惶恐,跳下马跪着请罪。
吕休璟正拉满了弓,纹丝不动对准这人背心。
裴行俭知道是失手,要这名部将不必挂怀,继续去狩猎。
他调转马头,望向远处的党九。
方才那一箭射来时,裴行俭第一反应,竟以为是党九行刺。
昨天张玄澜枯守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已经让裴行俭非常失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猜疑太过了。裴行俭并不相信会有汉人投靠突厥人,谋杀唐朝官吏,因为这是得不偿失的。可是,党九真的是汉人吗?裴行俭想起他微翘的发梢和浓黑的眼睫,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普通汉人。他声称自己只会骑驴,但今天他骑在马上也十分稳健,绝不是从没骑过马的样子。
党九看似闷声不语,实则傲气十足,无论唐军的“五阵”、“三驱”,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
裴行俭想:不管杀不杀他,都要尽快决定才行!
他握紧手中弓箭,要吕休璟把党九叫来。
党九原本站在狩猎圈外,见裴行俭叫他,还主动给他一副弓箭,很是惊讶。
裴行俭暗哂:若真是那刺客,要夺周围任何人的兵器,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骑在马上,望着党九,目光仿佛能烛照人心,语重心长地说:“宝马利剑,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豪杰,也须有人赏识。我看你虽有小伤,却不妨碍骑马射箭?”
党九看着裴行俭,惊疑不定。
“我初一见你,觉得你虽年少,却勇烈刚健,必是英雄豪杰之属,可惜旁人不看重你,反使你受了折辱。西域正是用人之时,我也打算拣选能人异士,不如你与我的人比试一场,你的箭术若能胜过吕都尉他们,我便提拔你做我的亲卫。不知你意下如何?”
党九看了看吕休璟等人,突然低下头,眼底渐渐浮现出轻蔑与愤懑之色。
裴行俭亲自将弓箭递过去,党九紧紧盯着这副弓箭,像是恨不能劈手夺下,又像见了毒蛇避之不及,他咬着牙说:“小民没有这个本事。“
裴行俭劝诱说:“即便做不到,也不妨试试。”
“小民不会。”
裴行俭暗想:他是猎户,怎么可能不会?若要诓骗,就该佯作答应,再假装不敌,才能不引起怀疑。
他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像党九这样凶暴桀骜的人,如果真是那亡命之徒,恐怕宁可是死,也不能容忍自己被看作武艺低劣、技不如人。
这念头让裴行俭也焦躁起来,一踢马腹,说:“那你就去充当仆役,捡拾猎物吧。”
日落将近,围猎正酣。充当助猎者的千名唐军手持盾、矛、剑,听从长官指挥,四下驱赶受伤的猎物,将它们锁在狩猎圈内。
吕休璟见一只受伤的狐狸蹿过,一箭射去,却突然被另一支箭撞飞。
他扭头一看,只见果毅都尉高韦德正骑在马上,冲他冷笑。
吕休璟不知对方是故意与自己作对,还是正巧要射同一个猎物。他调转马头,看见一只獐子从树间蹿过,便又搭箭去射。
“咄”一声,又是一支利箭将他的箭撞飞。
身后竟然又是那个高都尉,吕休璟顿时明白了:裴行俭对自己青眼有加,刻意提拔,这姓高的定是颇为嫉恨。他仗着箭术超群,今天想在猎场中让自己出丑。
吕休璟箭袋中还剩三支箭,他虽然年轻气盛,却深知职责,决定不再追射猎物,哪怕因此受罚,也要留着箭保护裴行俭安全。
狩猎场中有几头发情的雄鹿正用巨角互顶互撞,有一头鹿被远处火把惊起,惊叫一声,拔腿便跑。几头雄鹿这才觉察不妙,向着围猎者冲去。
波斯王子连忙策马去追,他举弓一射,将末尾一头小鹿射倒。
几头雄鹿发狂一般向唐军猛冲,士兵畏惧军令,怕放跑猎物不敢退避,有的高举火把,有的挺起长枪,眼看有人要被鹿群踏死。
这时,林中突然响起了呦呦鹿鸣。
听得母鹿叫声,几头雄鹿都乱了阵脚,有的也仰头长鸣,有的慌忙回奔。
众人扭头一看,竟然是那党九在学母鹿叫,他常年打猎,对这个很在行。
这呦呦叫声重新将雄鹿们引回来,也引得猎手们乱箭齐发。
几头鹿都被射倒,最后一头雄鹿最是高大健壮,带箭狂冲。
裴行俭有心考较众将射术,喊道:“射中此鹿左眼者,赏黄金一锭!”
几支利箭射中鹿身,波斯王子也只射中雄鹿脸颊。
那头雄鹿终于不支,倒地抽搐,高韦德一箭射出,正中左眼。
他得意洋洋地呼叫,四周却无人喝彩,众人都觉得猎物倒地才射,无甚稀奇。
高韦德十分愠怒,正巧看见党九提着只兔子站在一旁呆望,便呵斥一声,挥弓砸党九脑袋,喝令党九去拖那头死鹿。党九被这一打,脸上伤口又裂开了,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去搬鹿,听任众人拿他当仆役使唤来去。
黄昏时分,唐军在河边扎营,裴行俭端坐帐中,听取各方汇报。
吕休璟发现,裴行俭进行狩猎活动,不光为训练军人武艺与纪律,其中更涉及关中兵与西州兵的组织与配合,乃至行军、侦查、勘探、粮草、医药。
裴行俭一边询问情况,一边对众将下令。吕休璟则一边观察,一边心里默记。
月升之时,风吹长草,四野荒凉。关中兵与西州兵们混坐一起,在营帐外烤起了鹿肉和羊肉,大肆斟酒痛饮,甚至趁醉舞剑高歌。
裴行俭也在帐中聚众畅饮,不一会儿,波斯王子的翻译送来一块鹿脯。
“这是王子赏给学鹿叫的孩子的。”
众人都诧异地看党九,没想到这种鸡鸣狗盗之术还能获得嘉赏。
火把渐暗,欢声渐收,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裴行俭叫住猎户刘炳,询问党九情况。
刘炳受了伤,也和党九一样充当向导,他与党九是邻居,对其身世了解不少,当即知无不谈。
原来,党九生于陇右羌汉杂居之地,十年前唐藩大战时,有吐蕃部将驻扎村里,全村以资助敌将被问罪,男人充军的充军,问斩的问斩,女人和孩子被罚徙边。党九和他哥哥都只有几岁,就被流放到了西州。两个孩子衣食无着,沿街乞讨,差点沦为奴婢。有一天,他们遇到一个善人,便是刘猎户。那刘猎户妻子早死,家贫无法续娶,老母和幼女又病弱。他看中党九的哥哥质朴英气,便将兄弟俩接进家里养着,继承生业,盘算要党九的哥哥将来娶自己小女儿,照料母亲后事。这样过了五、六年,刘猎户外出打猎时被突厥强盗杀了。此时那兄弟俩已经十多岁了,两人出去打猎,也还能养着全家活下去。谁知,党九的哥哥有一天打猎时,竟也出意外死了。万幸的是,党九打猎很厉害,总能猎到最好的狼皮和狐皮,三口人全靠他打猎维持生计。
裴行俭问:“他家不是病弱老人就是无知孩子,官府就算不行抚恤,也该减轻赋税徭役,为何竟使一贫至此?”
“小人怎么敢打听官府的事?”
刘炳离开之后,帐中一个西州兵突然问:“吏部可是对那党九有什么怀疑?“
裴行俭不愿告诉对方实情,便说:“我命人去抄突厥行馆时,听说他就躲在行馆附近,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
“这人我认识。他虽然是个畜生,却绝不可能给突厥人当奸细。”
“哦?”
“他哥哥就是被突厥人杀掉的。据说他们兄弟打猎遇上了突厥强盗,意外射伤了对方,突厥人为了报复,就将他哥哥抓住杀掉,再分尸成几块,挂在树上炫耀。这党九性情本就凶狠暴戾,出了这事,更加心智失常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说:“那想必是看错了。”
他想:难道真的是我疑心太过,完全猜错了?
他和衣躺下,只听营帐外最后一首歌也已近尾声,唯余慷慨苍凉。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这是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因为悲壮激烈,朗朗上口,中原人人能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