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第一缕光破开了黑暗，太阳就要升起，唐军早已严阵以待。
受降如受敌——裴行俭这样教别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吕休璟和党金毗回来时，最先遇上的，还是何藏空的右虞候军。
穆春圭和荆镝见他们活着回来，已经抑制不住欢欣鼓舞，带着伤又蹦又跳。二人哈哈大笑，一起引着这从牙帐胜利归来的两骑去见裴行俭。吕休璟将金箭递了上去，裴行俭仔细看了看，确定这正是可汗用来号令十姓部落的那一支处木昆部金箭，也不禁面露喜色。
可汗交出这支金箭，犹如中原皇帝交出传国玉玺。
吕休璟简单讲了汗庭劝降的经过，别的事情几乎都在裴行俭意料之中，不过，当他听到党金毗杀人的情形时，也不禁愕然了。
接着，裴行俭见到党金毗押上来的人，原来是米野那的管家。
昨晚这管家见势不妙，偷偷溜出了牙帐，在夜色里逃窜，正不知该向何处去，猛然看见党金毗和吕休璟似乎是唐兵，就赶紧上去求助，称要见主帅。
管家见到裴行俭，当即跪下，将米野那在碎叶城的种种作为、打算合盘道出。
裴行俭听完，非常赞赏。他向米野那的管家保证：“她立了大功，我会给她最大的嘉赏。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
话虽这么说，眼下还是要先解决可汗的事。
可汗交出了金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真心诚意地要投降，或者在唐使离开之后就不会改变决定。
就连吕休璟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也皱眉说：“为何这么久还不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裴行俭望着天际绽开一线的金光，没有回答，准备再观望一会儿。
浑身血汗的唐兵们会等来什么呢？
何藏空嘴里嚼着一根枯草，脑袋胀痛，突然，刘炳听见骏马嘶鸣声，连声喊叫提醒他。
十几匹马出现在远方，何藏空亲自操起了弓，唯恐来的是敌人。但紧接着，他就命令众唐兵都放下弓箭。
为首者身着波斯锦的长袍，骑着西域难得一见的骏马，马鞍闪着宝石光芒。他身后的女人头戴鹿角金冠，穿茜色袍子。这无疑是可汗与可敦。
十姓可汗来到唐军驻扎之地，唐兵们鸦雀无声，都好奇地看着他。
就算从未见过都支的唐兵，此刻也不会有分毫怀疑，他就是可汗。
垂头丧气、疲惫至极的阿史那都支，英雄梦碎，霸业成空，成了囚徒，好似沙漠里死去的骆驼骨架犹存。
可汗要脱下冠冕、帽子，向裴行俭行礼，被裴行俭阻止了。
因为可汗只带了十几骑过来，裴行俭十分高兴，什么裸身肉袒、自缚请降自然全免了。十多年前，唐廷曾任命阿史那都支为匐延都督，故而裴行俭以唐官之礼相待。
裴行俭亲自攀着可汗的胳膊，如同对待朋友一般将他请入搭建简陋的军帐内。
不久之前，可汗同意吕休璟和党金毗带兵器进入牙帐，裴行俭也没有要求可汗与可敦交出佩刀。不过，几个狼牙附离想要进入，被党金毗等人拦下了。
除了可汗、可敦与他们的儿女，其余的突厥武士全被请入了另一个军帐。
裴行俭对可汗、可敦十分礼敬，先问明了牙帐的情况。
可汗蓝色波斯锦的袍子上，染有点点血迹，仿佛什么不祥的图案。
过去十多年，可汗为了鼓舞突厥人与唐人作战，不停向他们灌输唐人如何怯懦卑弱，又如何奸诈恶毒。在汗庭之中，对唐人的仇恨早已深入人心。牙帐内外数千威风凛凛的突厥武士，绝大多数来自最忠于可汗的处木昆部，还有极少数来自其它部落。这个夜里，见可汗居然真的打算投降，不忠者冷眼旁观，最忠诚的狼牙附离愿为可汗忍辱，可还是有很多突厥人忍受不了。
可敦匆匆避入帐后，试图自杀，以避免受辱，默啜将她救了下来。
苏禄的女儿趁无人注意，抢了一匹马就跑，突厥武士们眼看她违抗可汗命令，却故意纵容她逃走，甚至有一些人跟随她一起逃了。可汗也并未令人去追。
还有数百突厥人想要拼死而战，为此不惜威逼、胁迫可汗。
“十部落不能受唐人奴役！”“宁死不降！”“逃吧！都逃走，懦夫！”
闹得最凶的突厥兵，几乎要冲进牙帐，用武器逼迫可汗开战。可汗不得不命令狼牙附离击倒他们，将他们抓住、捆缚，甚至推出去杀掉。
可汗虽然投降，心中却有无穷怨愤。
坐在简陋军帐中，他竟大声斥问起来。
“我西突厥十部落二十余万人，数百年来居于天山南北！雪山草原，都是我家园！中原疆域广大，足以养育天朝万民，皇帝为何还要贪图西域？何以各国稍有不顺，便兴兵为虐？唐廷对西域各国蚕食吞并，对突厥诸部落讨伐侵略，将我们驱至不毛之地，怎么反而责怪我劫掠？”
裴行俭从容回答：“大唐入主西域，自伊州开始，时颉利可汗被擒，伊州胡人、突厥人饱受战乱，冻饿而亡者不计其数。先皇怜悯生民，令凉州都督李大亮于伊吾碛口放粮，特加赈给，故而伊吾城主入朝大唐，百姓归附。
“此后，侯君集灭高昌，乃是高昌国王麹文泰自招灭国之祸。西域朝贡者、商队一向都是从高昌入唐域，可麹文泰却阻绝商路，扣押中国难民，乃至勾结突厥处月、处密部，攻打想要通过大碛路朝见天子的焉耆国，对焉耆抢劫杀掠！
“中国对外，向主怀柔，不主侵略。西突厥强盛之时，可汗随意任命吐屯在西域各国征税，乃至强行驻兵，干涉国君婚娶。如今各国既然已脱离可汗控制，入朝天子，一切统摄之权，理当交由中国。可是，中国从未对西域各国征收重税，反而废除了各项苛赋。中国监督各国财政，也派驻军队，修理道路，保护商贸。在西域大多数地方，唐廷只在名义上设置羁縻州府，并未干涉地方管理，各国除了极少数为祸作乱者，无不乐于顺从。不知蚕食吞并者是谁，讨伐侵略者又是谁？”
裴行俭对西域历史何其熟悉，可汗一时竟哑口无言、莫能应对。
不过，可汗愤怒仍未稍解。
“你责怪我勾结吐蕃，真是荒谬至极！吐蕃进入西域，不是突厥人招来的，而是唐人招来的！唐人将西域视为必争之地，吐蕃就必然也会争夺此地！唐人退出西域，吐蕃才会放弃这里！” 可汗越说越激动，“大都护真的以为，唐人占有西域，能令此地安宁太平？”
裴行俭并未为这些偏激之词动怒，反而叹了一声，说：“吐蕃打西域，也打青海，残杀唐人，也侵犯突厥！何以可汗不仇恨吐蕃，竟将之归罪我国？可汗为突厥君主，已经很多年了。我听无数人说，千泉牙帐之中，各国财宝、金银珠玉堆积如山，突厥部落每入严冬，都有很多人冻毙，而可汗劫掠唐域，杀我百姓，尤嫌不足，乃至断绝商道，苛以重税，盘剥无度。一次一次，终至无可挽回之境地！正是在可汗统御之下，西域不得安宁，不得太平！”
可汗气得仰天大笑：“这话真是假仁假义！若能对中原有一毫一厘好处，唐廷不惜将西域化为焦土。天朝将领为获得军功、加官进爵，就算西域变成一片火海，也绝不顾惜！”
裴行俭半晌未开口，许久才又说话，声音也变得痛切。“我少年时，最常读《汉书》，到了西域，也时常以史为鉴，思索战争与治理之道。汉武帝征伐四夷，使中原百姓困穷，盗贼蜂起。王莽为敌匈奴，征调万民，中原死者如麻，天下溃叛。如何处理边务，历来是最使朝廷忧心的事，稍有不慎，会引起中原大乱。可汗以为唐廷占有西域却毫不顾惜，这何其偏颇！裴某为安西大都护多年，所思所想，是让大家都能活下去。当年裴某再三告诫可汗，不可断绝商路，不可勾结吐蕃，是推心至诚之言，可汗不屑一顾，才有今日之事！”
军帐内一时寂静如死，两人都陷入沉思。
“不要占据碎叶城，”可汗长叹，“否则会引起更大的战乱，使西域永不得安宁。”
关于西域局势，每个人观点都不同。安悉延认为唐廷必须加驻兵马，而可汗认为这会更加激化矛盾。
裴行俭思索良久，也只回答：“我会奏告天子。”
他请可汗夫妇端坐帐中休息，自己去见唐军几位将领，商议接管牙帐的事宜。
拔汗忍不住问，何以对这位被迫投降的突厥可汗如此恭敬客气？
“我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士可杀不可辱’。说的就是，大凡天下英雄，能为我所用，就要礼敬备至；不能为我所用，也可以杀掉。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侮辱他，因为侮辱一位英雄豪杰却不杀他，是最蠢的做法。”裴行俭说，“阿史那都支豪桀之属，可以杀掉他，但是必须礼敬他。”
阿史那都支走出军帐外，望天长叹，想要挥刀自刎。
他将刀刃架在脖颈上，紧握了几次，却没有划下去。
独对苍穹，他放下了刀。都支并不畏死，此刻却也不想死了。
王方翼见了，忍不住问：“素闻你仇恨、敌视唐人，为何要投降呢？”
阿史那都支说：“我听苏禄说过那么多中原的历史掌故，却从没真正见过天子或者胡姆丹。厮杀、仇恨了那么久，死前都没踏足过中原，这不是有些荒唐吗？”
裴行俭驰向牙帐，远远望见几团烟火升腾。
不愿投降的突厥兵，趁着可汗离开，大肆抢劫，焚烧帐篷。默啜虽然下令处死放火抢掠者，却并未能完全控制局势。
裴行俭下了马，去看着火情况，命令唐军剿灭还在提刀砍杀的突厥兵，就在他走过一个烧得火光腾腾的帐篷时，一旁角落的熊皮里，突然滚出一个人，“嗬嗬、哈哈”地叫着。
吕休璟以为是突厥刺客，大叫一声提醒众人，自己也拔出佩刀。
寒光一闪，这人匍匐着跪在地上，被刀架住脖子。
吕休璟发现，这人一张脸面目全非，好似被蜂群蛰过，穿的衣服甚是古怪，完全没法子辨认。奇就奇在，这人不仅喊他“吕都尉”，还用非常流利的西州话连声叫喊：“别杀我！别杀我啊！”
吕休璟再仔细定睛一看，猛然才发觉，此人竟然是张愿儿！
张愿儿乍见唐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激动得手脚乱颤。
原来，那天夜里，他洗澡时发现，两个监视他的奴仆都在开小差，就悄悄潜进溪水里，躲进一团水草之后，又顺着溪流漂下去，望不见火把光了，才偷偷游上岸，趁着夜色四处躲藏。
他险些被突厥兵发现，恰在此时，看见帐篷外堆着几张刚剥的熊皮，赶紧钻进去。他裹在熊皮里不敢动弹，因为太过疲累，居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就看到了唐军！
他焦急地用双眼寻找张团儿，却不见人影。
张愿儿想，哥哥说不定还在纳伦寺，虽然也有危险，但总该比自己安全，过几天一定能找到法子赶过来。吕休璟告诉他唐军大获全胜的战况，他也高兴地又蹦又跳。
裴行俭站在巨大的牙帐外，却没有立刻进去。
他曾对崔怀旦说，只要二十天，就能打败十姓可汗。而事实上，从他离开西州地界，去攻打被吐蕃占领的戍堡算起，到今天正好是第二十天。
默啜捧着可汗的狼头大蠹，跪在地上。
突厥武士们低着头，莫敢仰视；奴隶们都跪在帐外，瑟瑟发抖。
茶茶、达漫等人的尸体都被卷起来搬走了，火把燃尽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浓烟弥漫鼻端。
突厥可汗的牙帐一派金碧辉煌。珍奇的兽毛闪着光，堆在椅上和地上，捆在木柱上，绒绒和软。四处是镶金绣银的锦缎和长毯，大多是波斯与拂菻图案，偶尔竟也能看到大唐织物。
孔雀椅是纯金的，蜿蜒的尾羽袅袅亭亭。不止如此，大帐内所有器用，从坐榻到饮具，不是金质，就是银质，镶嵌各种硕大宝石。各国的珍奇玩物摆满了整座帐篷。就连宝座下的台阶，也嵌着金箔，上面有蔓草、莲花、水滴等各色纹路，精细华美。
党金毗在宝座一侧玩着什么，吕休璟一看，见那竟是一只巨卵。
巨卵被刻了花纹，涂了浓艳色彩，足有蹴鞠大小。
吕休璟以为卵是假的，可它摸起来触手冰凉，下方有个小孔，显然是掏空了。
裴行俭说：“这是条支巨卵，是一种鸟的蛋。”
吕休璟愕然，什么鸟这般古怪，能生这样大的蛋？
党金毗问：“条支是什么东西？是凤凰吗？”
“不是，是一种不会飞的大鸟，只会在地上跑。”
党金毗想：什么大鸟竟然不会飞？鸡都会飞呢！
帐中不仅有各种闻所未闻的奇兽兽皮，还有古怪异常的飞鸟羽毛。这无数花色狰狞斑斓的兽纹，巨大的卷云般的羽毛，让人仿佛置身上古绝域，置身沧海彼端。
裴行俭独自向牙帐更深处走去，他在柱子上竟然看到一幅汉字，用银绳挂着，写得墨迹淋漓。“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
裴行俭一把将这幅字拽了下来，说：“好大的口气。”
他坦然从字幅上踏过去，就像走过得胜之后的战场。
裴行俭走到王座之后，看见一幕金墙。
这金墙是铜铸的，上面刻着雪山草原，非常华美。
不过，金墙真正引人瞩目的，是悬挂其上的金箭。中心位置是空的，那里原本挂着可汗处木昆部金箭。其余九支箭在下方呈半弧状，仿佛太阳射出光芒，又如同侍卫拱卫君王。
裴行俭缴获了全部九支金箭，下令召入众唐将。
他先叫来阴海、党金毗、默啜等几人，向他们下了命令。
“我给你们四支金箭，是可汗召唤首领的符契，最为贵重的宝器。这一支是车薄的，这一支是歌楞的，这一支是婆实的，这最后一支是李遮匐的。米野那在碎叶城内为我办事，那里局势危乱，她一个人未必能应对。我要你们即刻启程去碎叶，将金箭交给她，并且告诉所有人，唐军已经取胜，苏禄已经被杀，可汗也已投降。”
他命人选最好的马，安排这几个人出发。
然后，他又告诉米野那的管家：“我已经派人拿着金箭赶去碎叶城，我的军队需要休整片刻。你不必替你的女主人担心，碎叶城里的人一旦听说可汗投降，也一定会立刻投降。”
管家忙说：“我也去！我能一路为你们安排换马，以最快速度赶到千泉。”
“你能为多少人安排换马？”
“五十人。”
裴行俭点上五十人，并将金箭交给阴海。
吕休璟暗暗心惊：这差不多是直接将可汗的兵符交给米野那了。她会怎么用呢？
裴行俭送阴海离开时却说：“碎叶城局势不明，米野那即便有了金箭，也未必真能抗衡李遮匐。如果你们帮不了她，不必硬闯硬战，等我大军到了，再消灭李遮匐也不迟。”
阴海连连点头应允。
这一行总共五十人，真要打斗起不了多大作用，折损了反而太不值当。
唐军占领千泉，必须稍作整顿，才能继续行军作战。裴行俭命令众兵收拾军需、行装，将牙帐中有用的物资全都取走，让战马吃饱喝足，准备几个时辰之后杀向碎叶。
裴行俭做完这一切，也感到疲累，他坐下一边吃喝，一边思索碎叶城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