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东京飘着细雪,浅草寺的樱花树下积着未化的冰晶。林晚星裹着深灰色羊绒围巾,镜头对准跪在佛前合掌的年轻男人,手指在快门键上蜷缩成僵硬的弧度。
这是她第三次隔着取景器偷拍沈秋明。
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后颈碎发扫在立领边缘,合十的指尖冻得发红。佛堂檐角垂下的青铜风铃突然叮咚作响,他转过头时,快门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斑鸠。
\"林小姐的职业病又犯了?\"沈秋明捡起飘到脚边的樱花,插进她鬓角时指尖划过耳垂,\"说过多少次,我不当免费模特。\"
围巾下的心脏突然抽痛,她低头用睫毛盖住瞳孔的震颤。这具身体像台老式胶片机,自从半年前确诊肺动脉高压,连呼吸都带着底片显影般的灼烧感。医生说的\"五年存活率\"在耳边嗡嗡作响,而沈秋明正用冻红的指尖揉开她紧蹙的眉心。
\"下个月影展的压轴作品还没灵感。\"她扯开话题,把相机塞进他怀里,\"帮我看看构图。\"
取景框里是沈秋明方才跪拜的侧影,香炉青烟在他眉骨投下阴翳。当他翻到上周在镰仓海边拍的照片,呼吸突然滞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岸线,浪花在礁石上撞成雪沫,她裹着白纱裙赤脚踩在浪尖,锁骨下方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张...\"
\"主题是'向死而生'。\"她抽回相机时腕骨撞上他胸口,金属机身发出空洞的回响,\"沈大律师不觉得,破碎感才是最高级的美?\"
沈秋明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律师特有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异样,三个月来她急速消瘦的肩胛,总在深夜蜷缩在暗房咳嗽,还有此刻腕脉处异常急促的跳动。但他只是将蓝丝绒盒子塞进她掌心:\"下周开庭前,帮我把婚戒拍组特写。\"
冰凉的铂金圈滚落掌心时,林晚星想起十八岁那个雨夜。在孤儿院做义工的沈秋明撑着黑伞走来,伞沿雨水连成珠帘,他弯腰给发着高烧的她喂退烧药,白大褂口袋里的蓝玫瑰压成标本。后来他放弃医学继承家族律所,而她抱着他送的二手相机考上早稻田摄影系。
此刻浅草寺的钟声惊起鸽群,她对着阳光举起钻戒,棱角折射出七种颜色的疼痛。取景器突然蒙上水雾,她想起昨夜吐在洗手池的血丝,想起主治医师说怀孕会加速心肺衰竭,想起今早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
\"构图太暗了。\"她摘下相机转身,樱花掠过颤抖的唇,\"去我们初遇的福利院重拍吧。\"
松本市郊的青山福利院正在拆除。推土机碾过褪色的秋千架时,林晚星终于跪倒在积满雨水的沙坑。沈秋明冲过来扶她,律师袍沾满泥浆,她趁机将孕检单塞进他口袋,却在触及体温的瞬间被剧痛撕成两半——肺动脉高压患者禁止生育的医嘱炸响在耳边,而他的手机屏幕亮起备注\"江月\"的来电。
\"当事人急件。\"他瞥了眼号码匆匆离开,\"拍完戒指就回车上等我。\"
林晚星扶着生锈的攀爬架站起来,镜头对准废墟中半埋的蓝色积木。那是沈秋明当年送给自闭症儿童的礼物,此刻在瓦砾中泛着冷光。当她调焦时,推土机突然转向,金属铲斗撞飞了脚手架。
坠落时她本能护住相机,后脑撞上钢筋的闷响惊飞了满山寒鸦。温热的血漫过胶片仓,她听见五米开外沈秋明在喊\"月月别怕\",看见江月挺着孕肚被他护在臂弯。原来他西服内袋的孕检单不是惊喜,而是另一个女人子宫里鲜活的心跳。
\"晚星!\"
沈秋明的惊呼变得遥远,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笑起来。原来他今早西装革履是要出席江月的离婚案,原来那枚婚戒的尺寸根本不符她消瘦的无名指。樱花混着血水在胶片上晕染,她终于明白医生说的\"妊娠禁忌症\"是命运最后的仁慈——这个注定缺氧窒息的胚胎,竟成了她最完美的殉葬品。
救护车鸣笛声惊破苍穹时,林晚星用染血的手指按下最后一次快门。取景框里沈秋明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虚焦,就像十八岁雨夜那个逐渐模糊的白衣少年。她终于读懂暗房墙上自己写的展签:\"真正残酷的从来不是死亡,是活着的人必须带着记忆穿过没有尽头的暴风雪。\"
终章:
三个月后的影展,沈秋明在《蓝玫瑰与永不显影的胶片》前站了整夜。35mm胶片被血染成褐色的标本,福利院废墟里那枚钻戒在长曝光下化作星轨,而最后一张虚焦的照片下钉着孕检单与遗书。遗书背面是林晚星用显影液写的绝笔:\"我偷拍了你七年,却始终不敢对焦。现在终于不用怕了,毕竟死亡是最好的柔光镜。\"
当他摸到西服内袋里早被体温焐化的止咳糖,突然想起每次庭审前她塞来的薄荷糖,想起暗房里永远为他留着的蓝玫瑰,想起她总说肺动脉高压患者不能哭,否则血氧会跌破临界值。而此刻东京开始飘雪,融化的雪水渗进展签玻璃,把\"向死而生\"四个字泡成模糊的泪痕。
律师楼顶层的保险箱里,沈秋明找到三百六十五封未寄出的信。最旧那封贴着早稻田樱花标本,上面写着:\"今天在医学部看到你解剖课笔记,突然好怕死。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能不能用十年阳寿换你一天爱情?\"最新那封沾着海水的咸涩:\"江月怀的是你的孩子吧?真好,这样我死了,就有人替我爱你很多年。\"
沈秋明抱着骨灰盒走进暗房时,显影液正浸泡着他们最后的合影。照片里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林晚星,而她沾血的手指比着拍照时惯用的V字,身后是倾塌的福利院招牌,那句\"以法律守护弱势群体\"的标语恰好碎在两人交叠的衣角。
红木桌突然迸裂的声响惊动了助手。当人们冲进来时,只见满地染血的胶片像褪色的蝴蝶,而东京最年轻的金牌律师蜷缩在显影池边,正把蓝玫瑰标本一片片塞进嘴里,仿佛吞咽的是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