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太心累了。】
在温暖的夕阳中,诸葛琮阖目沉默着。
他毕竟是与负面情绪共生了数十年的男人,在短暂的痛苦过后,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开始思考如何高效地在不损伤人质的情况下破局。
【他控制人的方式可真恶心,是知道我无法对他下手……等等。】
诸葛琮一面思考,一面习惯性地复盘两人所有的对话并揣摩其中未言之言。
——忽然间,就好似是灵光一现,他发现了一处奇妙的细节。
【方才,诸葛斐是不是说……】
【‘你该庆幸你并未真正死去’?】
也就是说……
为防止诸葛斐再度读取他的微表情,诸葛琮维持着面上一片死寂。
也就是说,诸葛斐并不知道诸葛琮其实已经死去过一次,又从这诸葛苓的身上复生。
而他目前胜券在握,定然不会在这些细节上继续撒谎。
那么“诸葛苓”便绝非出自诸葛斐的手笔。
既然如此——
那为何诸葛斐依旧能够控制这具理论上与他无关的身体呢?
是灵魂……不对,诸葛琮感受到的枷锁分明来自身体,并非虚无缥缈的灵魂。
那么……
诸葛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
他黑瞳缓缓睁开,还未来得及干涸的泪水覆盖着沉寂之黑,倒映着日落夕阳,也倒映着诸葛斐茫然的、雪白的身影,如同一面优美的水镜,透彻又清明。
在须臾吹起的风中,他轻轻地、再度吐出了一个字:
“草。”
这一次诸葛斐听清了。
他还未从震惊、困惑、心痛组成的情绪饼状图中脱离,又突然听到幼弟极度ooc的脏话,一时间不由得变得更加懵逼。
他睁大了青蓝色的眼睛:“啊?”
诸葛琮定定地盯着他,而后说道:
“动手吧。快些。”
诸葛斐醒神,颇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没人比他更了解诸葛琮有多倔强。
现在这人突然间仿佛丧失了灵魂与斗志,变成了一条干爽的咸鱼……
他感觉有些微妙。
诸葛斐试探着问道:“那我们之间还差一次辩论……?”
诸葛琮道:“以后再说。”
诸葛斐又问:“那天子的位置……?”
诸葛琮重新闭上眼睛:“随便你。”
诸葛斐接着问:“……那你愿不愿意与我……”
诸葛琮突然睁眼,漆黑的眼瞳中满是暴戾,整张脸便显得阴沉锐利起来。
他命令道:“别说废话,赶紧动手!你不是最擅长控制人吗?还用我教你不成?!”
“快一些!”
诸葛斐被他这难得的凶煞给吓了一跳,怯怯地应了声“好的好的”。
这算不算倒反天罡……为什么受害者反而在要求施害者动作快一些……
他为了这次动手偷偷做了好些天的计划,几乎把全部的环节都考虑在内,特地把武力最高、脑回路最奇特的亓官拓单独隔离走,还费尽心思提前杀了不确定性最强、远在南疆的崔晖……
他还认真研究了若是阿琮要与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他应该怎样去反制或者逃命,接着苟起来等阿琮暮年再来找他……
他都考虑这么多了,却偏偏没有料到阿琮是这个反应。
难不成……
诸葛斐从袖中摸出一枚墨玉棋子,珍惜地捏在指间摩挲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盘旋在二人身侧的黑龙鳞片簌簌抖动着,一开一合间竟发出薄金属片摩擦相撞的脆响。
龙的爪子攀着楼阁、撕碎红漆、折断木头,高高昂起了脑袋,而后又轻轻俯身,鼻尖虚虚落在诸葛琮的额头。
诸葛斐将手上的尾戒随意丢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托起了那枚黑色棋子。
带着梅花香的文气涌动着。
不过片刻,那枚黑棋旁竟隐隐浮现出万千白棋的影子,如同众星拱月,又如群狼逐鹿,将它围绕在中间。
“睡吧,阿琮。”
诸葛斐温柔低语着。
“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睡吧。”
环绕在梅花的香气中,诸葛琮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犹如一块被抛在泥潭中的巨石,沉没、被泥水包裹……压抑而又平和。
诸葛琮放任自己不断地下沉、下沉……
穿越一层又一层的黑暗薄膜,他眼中隐隐出现了一片含糊的光明。
诸葛琮嗤笑了一声。
他抬手将最后的藩篱撕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熟悉的白色空间,轻盈地落到了地面上,再度溅起一阵涟漪,延伸至广阔的无垠。
他维持着面无表情,慢吞吞直起了身子,注视着远处的那个黑色的身影,再度嗤笑道:
“你管这个叫录音?”
那个身影很愉快地向他摆了摆手,轻松地说道: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就说我们会在未来相见……这不就见着了?”
诸葛琮往后一倒,“啪唧”一声躺在了突然出现的懒人沙发上,另一只手臂抬起遮住了眼睛,低声道:
“跟自己也要耍心眼子……你可真是太无聊了。”
那个身影似乎在笑。
他说:“没办法,实在是太疼了,心情也一直很差……几乎压制不住了。”
“我必须找点儿乐子才能勉强撑下去……”
“想想看,一个处在崩溃边缘的疯子,除了丰富自己的计划并臆想未来的轻松和胜利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诸葛琮轻缓而疲惫地勾了勾唇角,继续低声道:
“你能做的事情多了……”
“又是录音又是预判着跟未来的自己对话……坑别人也就罢了,这样坑未来的自己,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过去的诸葛琮,也就是汝阴侯又笑起来。
他饶有兴致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营生?杀猪好不好玩儿?算命挣了多少钱?草鞋好编吗?穿着磨不磨脚?”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有没有把黑火药搓出来?珍妮机、蒸汽机、杂交水稻呢?”
诸葛琮躺在沙发上,犹如一条失去了灵魂的咸鱼,没有丝毫回复汝阴侯的意思。
——本就是一个过去的影子在畅想未来而已……就算诸葛琮有耐心一一回复,过去的他也丝毫听不到。
毕竟……
汝阴侯已逝,活下来的只是诸葛琮。
仅此而已。
汝阴侯絮絮叨叨畅想了很多未来的度假计划,一会儿是撸熊猫,一会儿是写自传,一会儿又变成了出海看看印第安人发展状况……
乱七八糟、天马行空。
看在他马上就要噶了,以及也不知道怎么快进录音的份儿上,诸葛琮默默地、直挺挺地躺着,等着这人说完废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汝阴侯才心满意足地止住了口,干咳一声,从普通话痨青年变回了高冷事业狂。
“好了,个人私事先放一边,咱们来捋一捋目前的状况。”
汝阴侯轻笑着,没有五官的脸望向遥远的思维边境,说道:
“既然录音已经被触发,那就说明你已经成功勾引诸葛斐动手了……做得不错。”
“看来我也宝刀未老,哪怕失忆也能算计人心……那么,也是时候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他在原地盘腿坐下,分出一只手支起了下巴,另一只手在空中指指点点。
“那时,我于十九日至三十一日……也就是前两片记忆中的间隙,偶然间发现了一件事……”
他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前胸。
“我竟是诸葛斐捏出来的人偶……”
“此身自始至终便从未自由过,自我睁眼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