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天已经过了些时日。
张朝最终被安置在了亓官征家的客房,简单养了几天伤等伤口完全结痂,他就急匆匆想要北上赴任。
……他这个外人若是北上去幽州,那么身为白马骑兵主将的幽州本地人亓官拓就自然也得跟着去。
可后者近日还在为人生大事奋斗,仗着呼延烈、夏侯峻二将日常传递的消息中也并无要紧事,便依依不舍地想再拖两天。
张朝自然不乐意,又摆出了一副严肃刚正的脸,不赞同地看着亓官拓。
亓官拓被盯得烦了,干脆又请来几个大夫给这并州杀猪匠会诊,硬生生按着他再修养三日。
张朝被大夫团团围住,又感受到亓官拓不愿北上的决心,也是无可奈何。
只能心情郁郁地待在亓官宅邸,读一读兵书聊作消遣。
*
这天,他正端坐在廊下翻着书,忽然看见亓官征抱着件赤狐皮做的毛领子,喜滋滋地瘸着腿一路小跑出门。
——没错,这小亓官腿伤到现在也没好利索……于是上次帮张朝找大夫时,被他扛了一路的可怜老中医被颠得格外凄惨。
张朝本不是会多管闲事的性格,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亓官郡尉这是要去哪里?”
亓官征随口道:“去找仲珺啊,他就在……”
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顿时有些警惕地回头看向张朝。
张朝沉沉地叹了口气,垂头将兵书褶皱抚平,轻轻放在了一边,而后问道:
“他现在在做什么营生?生活……又过得如何?”
亓官征顿时笑了,欢快道:“他过得很好!东莱人都很喜欢他,前段时间重阳节,有不少百姓过来给他送节礼。”
张朝目光平视前方,眼瞳涣散并无焦距,低声喟叹道:
“过得好啊……那就好。”
虽然他依旧坐得笔直,面容也依旧平静无波……可亓官征却能感受到这位可敬的将军在悲伤。
这幽州亓官氏的幼子毕竟还年轻,还不真正懂得“愁”的滋味。
他不懂这成名已久的将军到底都在想什么,又为什么两鬓微霜,两眼沧桑。
最终,少年人独有的善良心性与无所畏惧战胜了某些不可明说的争风吃醋小心思。
只见亓官征干咳一声,看着这重新拿起兵书的将军,歪头笑道:
“张将军,你要是实在挂念就去看看他呗。只是看一眼又不碍事儿。”
张朝的眉毛一跳,意味不明地抬眼看着这弱冠少年:
“……你跟你大兄倒是不很相像。”
若是亓官拓那厮在这里,定是巴不得他离仲珺越远越好。
亓官征听了这话,慢吞吞将手中毛领子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有好些人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张朝起身,将边角有些磨损的兵书揣进怀里,又将衣物的褶皱也都抚平,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
“是在夸你。你比亓官长延讨人喜欢多了。继续保持。”
亓官征被夸奖得浑身舒坦,也不走了,干脆站在原地等着这将军整理好仪表,跟他一起去找仲珺。
*
诸葛琮依旧在摆摊。
枫叶落完后,他又再度挪动摊位,干脆在一棵茂密的大松树下安了窝。
年关将近,除却先前回家种地的卖茶老王,所有小摊贩都齐刷刷地卖力吆喝,想多挣些钱过个好年。
于是,依旧安静如鸡的少年文士便在这片熙熙攘攘中显得格外出挑。
【我就纳了闷了,诸葛琮。你说这算命摊子都开了大半年了,怎么找咱们算命的人就那么少呢?】
印章絮絮叨叨地抱怨:
【整天里不是给人开补肾方子,就是帮人写状书写家信,你好不容易研究出的那竹算筹都没能用上几次。】
【哎呦,我真的好无聊啊……】
今日亓官拓当值,得去军营里头训练那些大头兵,并未赖在诸葛琮眼前刷存在感。
于是诸葛琮再次享有了一片难得的清净。
他很有童趣地拨动着未加持过的算筹,一会儿算算明天的天气,一会儿又算算千里之外的主公今日内裤颜色。
甚至还很恶趣味地掐算他老人家现在有没有被手底下不省心的家伙们气秃头。
算出结果后,他就抿唇促狭地笑起来。
玉人一样的年轻郎君在苍绿松树下垂眸微笑,倒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亓官征颠颠骑着马跑过来,见到这场面顿时也高兴起来,兴冲冲回头道:
“今天仲珺心情很好啊,你看!”
张朝也骑着匹黑马,却并未回复那少年武将的话。
他怔怔地望着那人脸上轻松温和的笑意,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仲珺这样微笑了。
他们少时相识,一同经历过很多事。
最初,张朝担任他的近卫,也有过一段与他共眠一室、共食一案的亲密日子。
那时诸葛琮还年轻,每逢战事顺利、辖地丰收之时,他便会抽出半日时间走上街头,安静地望着那喧嚣人间,有时也会干脆深入其中与农夫、商贩聊两句天。
那时的张朝总是默默藏着刀,警惕地替他注意身边一切动静,保证他的安全。
但偶尔,张朝也会稍微走个神,安静地凝视一会儿那人的脸。
——诸葛琮从未发觉,他在人群之中时,总会不由自主露出清浅的笑意,眼神也带着光,整个人柔和得不像话。
但那乱世总是容不得掌权人拥有太多的闲暇。
主公最开始创业时,地盘小、根基浅、人才少、钱粮少、兵马更少。
而主公又经常忙于从那时的几个顶尖势力中周旋,为自己麾下争夺生存空间,所以攘内安外的责任便大多落在了二把手诸葛琮身上。
诸葛琮也认真,凡是与民生相关的议题总是反复确认,还独创了个特区制度,对于新的政令总是要先稍微试验几天,再在所有地区实行。
他本就才华横溢、思想不拘一格,又这样废寝忘食地努力工作……
很快,巨鹿郡便成为了这乱世中的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即便经过前些年的欠收,也总能囫囵吃饱肚子。
但是后来……
张朝不愿再想下去,依旧如同二十年前一般安静地望着那人的微笑。
若是时光没有那样残忍,若是他们都生活在太平盛世,若是一切都如同最初的相遇,若是……
“仲珺!”
他的满怀感慨突然被耳侧的叫唤声打断。
张朝转头看去。
只见旁边的少年人自顾自地下马,一晃一晃地跑到仲珺跟前,高高兴兴将赤狐毛领子捧给他看。
“你看!毛领子!我亲手打的狐狸,亲手剥的皮!”
“看这颜色,多红多好看!我当时一见那狐狸,就感觉它的毛好看,仲珺戴着肯定合适。”
“而且就算腿瘸了,我也跑得很快!连马都没骑,弓箭也没用,直接用手,一眨眼就逮到了它。来,仲珺,你摸摸看……”
张朝看到仲珺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了无奈又温和的微笑,按照少年武者的意思缓缓伸出手,在那毛皮上摸了两下。
虽然张朝也挺欣赏这无忧无虑的亓官家幼子,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嘴里有点儿泛酸。
……不就是区区一只赤狐,谁逮不到啊,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地去舞到文士面前献宝么。
哼。
幽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