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三月内,天下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一月。
陈家虽然不断反抗,但苏琼三路围堵,仍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抵挡并且击退了陈家军队。
但时间一久,苏家颓势也渐显。
好在墨惜边亲自设计监制的军事武器迅速投入战场,在萧逐意的特意分配下,苏琼等人又一次推进大半进程。
又过一月。
受萧逐意生意负面影响的陈家变得物资紧缺,最后,被迫放弃了东西两路,专注于漠边附近的防守。
中路久攻不破,自此僵持一月。
而此时,朝堂突然发难,袭击西路。
桓凌、沈然奉命率军撤退,无意守城,与苏琼汇合。
待追至苍江一带,朝堂得令止步。
桓、沈也因此顺利与苏汇合。
而顾氏兄弟率军,于西路要塞“长河”待命。
与此同时,在苏琼默认授意下,萧逐意与墨惜边一同赶往昀云附近,与苏汇合。
……
此时,正值七月,日炎夜凉。
苏琼等人因种种原因不得进昀云,无奈驻扎于废弃山村。
而萧逐意与墨惜边不出三日后赶到。
溪边。
游鱼见底,波光粼粼。
少年甩来一根草,放于水中,悠然自得。
沈然在一旁见此,也是不禁轻叹,“线未得体,饵未放,你这样钓得上鱼吗?”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苏琼懒懒回道,遂将双腿盘起来,“你背上的伤好了?”
沈然微微敛眸,轻声道“小伤,比你身上的少多了。”
“军师不上战场,你这是犯了大忌。”苏琼有些指责意味地揶揄道。
沈然轻笑,“逃跑的时候落下的。”
“少来,天苍的行军速度有多快,我心知肚明。”苏琼无奈轻叹一声,默默暼他一眼,“星宵一回来就问你伤口的状况,一看就清楚,你这是挡了星宵一刀。”
“都跟你说了,武将身上落下几条伤疤,无伤大雅,你文臣受伤,倒是显我们这些武将无能,护不住人!”
沈然眼神复杂地看着苏琼,反问道“你呢?我可是听说了,你在战场上好几次就差点没回来。”
“那不正说明我厉害!三千铁骑围堵都让我死里逃生!”少年眼中泛光,颇有自恋的嫌疑,语气懒散又傲慢,“诶——这老天爷不愿收我这尊大佛!我能怎么办?”
沈然听此,也是被气笑了,“哦?三千铁骑围堵让你死里逃生,你还有本事骄傲上了?你是伤好,就忘了痛!”
少年轻笑几声,对他的担忧不以为然,只是静静地看着游鱼纠结咬钩。
沈然见此,也是熄了怒火,眉头微皱,带着那恨铁不成钢的固执,怒视半晌,最后还是无奈于苏琼骨子的偏执,轻叹一声。
“梓微都跟我说了,你现在身上没几块好肉,伤口好了又添的,真当你是刀啊!越磨越利!
你是主君,又不是非得上战场?!”
“可谦润……你也是明白的。”少年语气平淡,微微转头,狐目带着一丝怅然的笑意,“只有无能的主君才躲在别人身后,才护不住自己珍视的人。”
“我想护住你们,用命!”
他的话狠决坚定,像是穷途末路的囚犯为了活下去的一意孤行,让人不可忽视。
沈然还是一愣,静静看着自己相处十多年的发小,心中五味杂陈。
他最是清楚苏琼心中最大的执念——护住珍视之物,是想要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可他的执念最为理想,最为残酷。
稍有不慎,他就容易理智崩线。
所以,他一直以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待人待物,去释解自己的苦痛。
但,也就因为他们清楚苏琼,他们总是以最轻松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由着他的性子。
但……
沈然上前一步,还是轻推一下他的后脑勺,没有说话。
苏琼也是无奈一笑,依旧看着那游鱼咬草,用力一甩,划出一道涟漪。
“啪——”
游鱼在地上甩头摇尾,层次鳞片于光下闪烁。
今日,风平浪静。
才怪。
“苏凝暮!你要死啊!!”
“呵,蠢货哥哥。”
接着,又是一番乒乒乓乓的兵器交响声。
士兵默默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提笔写道,“第三千五百零一次。”
恰时,一谪仙路过此地,眉头紧皱,肃声一喝,“苏玦!苏琮!”
双生子听到这声,动作一僵,默默收好家伙,站直。
谢矜语气不变,“伤情好了?”
苏琮:“已无大碍。”
苏玦:“能再打几个!”
话落,就被苏琮一胳膊肘直接撞到了腰腹痛处,痛得不能说话,直接躺尸了。
不过,临死前,还特意捶了苏琮手臂,害得人家也是直接躺尸。
见此,谢矜眉头舒展,眼中泛起淡淡无语,抬手一挥,叫人把他们送到苏欢那边去。
这一下,谢矜就有些寂寞了。
谢矜的人缘不好不坏,他为人面冷,不轻易交心,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但本人却是相处久了,就清楚这是个温柔细腻却闭口不谈的主。
熟的人自然会偶尔打趣几句,不熟的还是保持着尊重。
只不过,周围大多都是伤兵,也不见自己想找的人。
而谢矜可不像沈然那样逢人便谈,随便就可以跟伤患来几句,便不想自讨没趣,离了这。
也算好巧不巧,遇到了自己想找的人——苏宁。
五感依旧敏锐的苏宁自是迅速察觉他人的到来,见是他,轻笑一声。
谢矜也是出于长辈这点薄面,还是以礼拱手。
不过,见苏宁此番罕见一人出现在这僻静地,他还是心里有些惊疑的。
苏宁不以为然,“我知道你有事问我,你直说无妨。”
谢矜见此,也是了然。
都是人精,没必要说这些虚的。
“不知当夜主公与您讲了何事?”
苏宁闻言,亦是意味深长地瞥向他。
这事也不是很难说。
在一月前的某场庆功宴,苏宁突然当面将苏琼叫走。
刚开始大家都没什么在意。
毕竟苏宁与苏琼是叔侄关系,长辈和小辈的谈话左右不是家常便饭。
但谢矜向来心细,对苏琼的事更为上心,当晚苏琼回宴后,就看出他心事重重。
这之后,苏琼开始不断前往一线,仿佛为了宣泄而不断杀戮。
这让谢矜感到不妙。
而最近,苏琼更是开始做出一些偏激的行为,时不时做些自杀式行为,比如那次刻意的围堵。
他就像在用生死一事上的刺激获得快乐一样,不,确切地说,他在以此维护理智一样。
可这样偏激方法,终究不是个好的。
简直是鸩酒止渴!
苏宁也看出来了,但苦于有些事,他也实在劝不得、劝不动。
他缓缓抬眸,长叹一声,“这事……说来也简单。”
“你还记得苏琼的母亲吗?”
谢矜疑惑,“商惊?那位公主。”
苏宁点了点头,继续陈述道“兄嫂生前一直瞒着我一件事,我虽不知其中具体,但也知晓一二。”
“当年,时值除夕,我们苏家按旧例赴宴,宴上一切正常,偏偏是离宫回凉苏的时候出差错!”
谢矜:“什么差错?”
苏宁眼神微凝,有些愤慨,“阿琼不见了。”
“我跟兄嫂当即发现了不对劲,那时阿琼正值十二,平日也省心,忽然不见,定是有事。”
“我跟兄嫂一同寻找,但在途中还是发生了些许意外,我留下,支开了那些碍事的人,但我万万没想到,在回去的时候……”
苏宁停顿了一下,神思不禁想到了当年。
皎月下,林影重重。
那向来顶天立地的兄长哭红了双眼,抱着昏迷不醒的阿琼,悲戚不已,颤抖着双唇,“阿宁……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那时的他心灰意冷,形如疯魔,我本欲开口询问嫂子下落,但也或许是兄弟之间的心照不宣,我也意识到兄长疯魔的原因。”
“我嫂子……死了。”
男子说这话时,语气沉重,眼神却有一丝平静,或许因为他早已见惯离别的麻木,再过沉重的往事也难以失控。
他长呼一声,继续陈述道“我以为自己的嫂子尸骨难寻,但事实更可笑,兄长告诉我,嫂子她根本没有尸骨,而当年灵堂中躺着只是一具空棺!”
“我当时是十分气愤的,以为他是在搪塞,以为他只是不敢拿回尸骨而已,可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
“兄长他只是在灵堂前,十分平静地告诉我,嫂子她……是在他面前消失不见的,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抹除了一样。”
“我虽觉得不可思议,但……”
“商惊,她就是一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女子。”
谢矜闻言,不禁眉头紧皱。
苏宁平静地与他对视,“你是阿琼的谋臣,我想你也曾注意到,阿琼有时候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时不时就有抬头看某物的感觉。”
“这些,我嫂子也有。”
谢矜闻言,有些惊疑。
“我是阿琼的叔父,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有些小习惯,我分得清,即使年岁渐长,有些习惯已然不在。”
“但唯独这个习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只有嫂子才会有的习惯!”
“我虽不知道阿琼什么时候开始,但我觉得……”
“当年嫂子的死,定然跟阿琼有些联系,甚至可以说,嫂子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是阿琼。”
苏宁停顿在此,缓缓闭了眼,“但事已至此,当年最清楚事情真相的兄长也已经亡故,而我也在兄长的授意下,再没有追究。”
“但你也清楚,阿琼天资聪明,想必他也猜出了一些事情,或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可偏偏……她的执念。”
自此,二人闭口不谈。
倘若让苏琼再一次知晓,自己的至亲因他而去,他们都不敢想苏琼会崩溃成什么样。
谢矜眼中闪过一丝暗色,俯身一拜,“晚辈知晓。”
正要打算离开之时,苏宁叫住了他,“等下!”
谢矜疑惑地看着他。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纠结,内心挣扎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抬眸,郑重道“谢矜,虽然这事不该跟你提,阿琼也希望这事被永远埋葬。”
“但……”
“你还记得苏老吧,那人……在他小时候把阿琼逼疯了,虽然这是阿琼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清楚这具体,只是那孩子渐渐地沉默,我们这些长辈都闭口不谈。”
说到此,他语气开始变得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哭腔,“谢矜,你救救她吧……”
谢矜震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悲戚、在这种情况显得无能为力的长辈,心思复杂。
他只是淡定地承诺,“放心,我也答应了他。”
无论怎样,他都救。
……
翠叶缓缓飘落清溪,与急流并行,不知停歇。
而溪边已然清闲的少年郎,只是呆呆地看着掌心自己划出的伤口不断淌血,心中也似随着红液的流动,渐渐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