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底，灯火树果实的红橙果实是此间唯一的色彩，照亮着地下城居民灰蒙蒙的瞳孔。
黑袍是这里的常服，将自身的丑陋完全掩盖在衣袍之下已经成为了言传身教的常识。
即便是五六岁的孩童，也不愿将自己的七八只手臂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引来晦暗苦涩的目光。
在街道的尽头，一间挂有赏金工会木牌的机械工坊在黑暗中亮着点点星火。
走近就会发现，星火不是星火，而是火星，暗金涂层的锯片在机械臂上旋转，切割着不知从何地找来的废旧机器人，赤热的铁屑很快冷却，一切又重归黑暗。不多时，刺耳的切割声再次响起，火星四射，成为街道上唯一的声源。
直到一只飞剑从天而降，剑身折射的银光将整条暗街照亮。除了工作无事可做的机械师这才收回锯片，一只金属手掌从腕口弹出。他站起身，各处关节自动喷涂润滑油，这才让锈迹斑斑的机械身躯在活动时产生的噪音稍减，不至于影响到说话声音。
“小莎曼啊！难得回来一次，有什么坏消息？”
光耀四方的白衣剑仙身形一顿，默默收剑从半空坠落。在无数单瞳，重瞳，十几瞳的畸变眼珠的注视下，她从空间手环中取出一箱又一箱畸化抑制剂。
“威廉老师，我……”
莎曼刚开口就被伸长的机械臂拉进了工坊中。
砰！
老旧的卷帘门在咔呲作响中落下，锈片如粉尘散落在闪耀银蓝光芒的药剂冷冻箱上。
无人指挥，街道的人群自行分为两队，一人一支，将延续生命的药剂推入顽强存活的身体。
药剂生效很快，瘤肉，多肢，尾骨在痛呼与笑声中落满地面，由它们的前主人自行收取。
人们举着骨肉高喊莎曼·琦斯之名，长年披裹的黑袍落下，金发碧眼，白肤红唇，人均颜值超越了凡人的极限，宛如优化再优化后的动漫人物，皮肤紧致嫩滑，不见一丝皱纹毛孔。身材高挑健壮，曲线流畅柔美，每个人都是男主女主的外貌配置。
然而，当100分成为平均分，优异也会沦为普通。如果有选择，他们应该会放弃这改良的美貌，只愿能四肢健全，一张嘴一双眼，有个人样。
可惜，选择权从来不在弱者手中。
门外的热闹影响不到门内的陌路气氛。
一句“我教了什么，你又学了什么？”便让无家可归，只能回到旧巢的鸟儿面露愧色。所以她果断改换称呼，转移话题。
“干爷爷，我找到曾爷爷了！”
威廉面部的正方形显示屏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有父母吗？怎么就多了个曾爷爷？”
当初还是自己将她从育儿舱中抱出来的，作为基因优化人，她哪来的曾爷爷？凭什么辈分比我还大！
见威廉的注意力被这个劲爆的消息吸引，莎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基因图谱。
“我的基因母版来自于艾特·琦斯，艾特·琦斯的母亲是夏娃·琦斯，夏娃是第一代优化人，她的基因来自于项目负责人艾琳娜·琦斯。”
面板上的淡蓝问号组成了眼睛嘴巴鼻子。
“我可以肯定，虽然艾琳娜尊敬威尔，可在择偶上，她看不上威尔的无趣，至于其他人，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比如自己……
想到过往种种，故人皆逝，机械核心中也多出了一抺遗憾。
“是那个未来之人的传说，我找到了白林！”
“！”
“这，呃，我……”
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短促音节后，威廉扫描了莎曼的精神状态。
他自然是知道那个鼓舞人心的报道，也知道铅盒上的恶作剧告白。说到底，那个盒子还是自己交给莎曼的。
庆功宴上，一群醉醺醺的酒鬼将自己的故事封存，相约由自己而诞生的新人类传承自己的意志。
在其他人绞尽脑汁歌颂自己的功绩，宣扬自身的理念时，艾琳娜扫了一眼桌上的一众追求者，留下了表意不明的爱慕。
或许，是夜袭失败后的报复，又或为了结束追求者的念想。她将告白的对象选为了已经离开世界的旅客，谎言中虚构的未来之人。
与白林有过长时间接触的威廉自然知道传说中的老师水份有多大。大部分内容都是兄长为了树立必胜信心赢得民众支持而精心修饰的广告。
如今，这个广告又成了他们这些遗老唯一的希望，支撑他们在漫漫长夜中坚守。
说是机械工坊，其实更应该叫做废品回收站。墙上的挂钟，桌上的热水壶，包括桌子，椅子都亮起幽蓝目光。
这些算是比较爱干净整洁的，更多的家用电器从墙角堆积的废旧零件中伸出手脚爬出。
电视机下拼接扫地机，柜式冰箱开门展示出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还有一辆玩具消防车背着挖掘机液压铲响着蒸汽火车的气笛声撞到莎曼贴身纳米服的悬浮脚掌上。
“嘟——小莎曼，你确定他的身份了吗？嘟——威廉你怎么看？”
“汉克先生，我十分肯定那个人便是我曾爷爷，如传说中一样，眼中充满智慧的光辉，运筹帷幄，掌控全局。隐于幕后却是所有人心中的支柱，乃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妩媚的立体面容在倾诉这些赞美之词时，向往与敬爱一同出现，仿佛那位徒有其名不见其人的精神领袖正屹立于眼前，伟岸的身姿正散发万丈光芒。
这样的表现让威廉确信，又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尽管五百年已过，但老师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便是游闲尘世，诸事皆不入眼，仿佛世间没有留恋之物，所以全身笼罩着一种孤独的洒脱。
可在此时，在最初一代的暗鸦面前，他却有些不愿再一次浇灭燃起的希望。
自从四百年多前的实验泄露事故导致畸变灾难后，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不得不从养老院中走出，带领人们在灾难中修建地下城。漫长的岁月中，即使灵力合金构成的不灭之躯依旧明亮如新，但机械飞升的灵魂却在时间的侵蚀下沉寂。
时过境迁，年轻一代中出现新的领袖，他带领着所有觉醒灵力的优化人筑天城居高空。暗鸦仿佛完成了他的使命，羽翼凋零，再也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只能在地底坚守自己的理念，为底层的人们带来智慧与力量。
一旦此次苏醒换来的仍是失望，不敢保证，下一次还会有几个人从低损耗沉眠中醒来。
考虑片刻，威廉一边在堆积的废旧电器中翻找，一边含糊其词回应汉克的质疑。
“我不喜欢莎曼的性格，但对于她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嘭！
一面刻画暗红松树的圆盾被威廉拽出甩飞在地上。用力过猛，开始冒火星的机械臂艰难弹出一个榔头，乓乓乓地砸在盾牌上。
直到盾牌裂开四瓣，组成一只四足机械蜘他才停下敲击。
“哈哈，洛嘉，我就知道你又睡过头了。”
机械蜘的扇形足扇动，飞到莎曼怀中。
“我不想管什么传说中的飞行员，五百多年，从贵族战争到暗鸦起义，加上天空城变革，我已经受够了权力的争夺。
咱们这些老家伙就应该享受最后的时光，安安静静地看着后辈不知悔改重复我们的道路，然后将自己逼到末路。”
抱着洛嘉的莎曼脸上笑意不减，心中的苦涩却如胆汁泛滥。
修行三百载，竟将自己炼成了傀儡，天宫坠落，一朝梦碎。
回想这一生走出地下城，带着荣誉通过考核，登上天城，大半辈子勾心斗角，争的是什么？
幕后人眼中的小丑剧场罢了。
不，小丑还有观众呢！自己不过是木偶戏的牵丝木偶……
莎曼越想越气，一把将手中的盾构蜘蛛摔在地上。
众家用电器的惊讶中，缩成球型的洛嘉乒乒乓乓向门口滚去。
正好卷帘门被一只粗壮如树的手臂抬起，门外的壮汉下意识一脚将老前辈截停。
他小心翼翼将盾构蜘蛛捡起，仔细检查发现并无大碍后，肋下另外两只手向威廉打起招呼。
“老师，地面上的震源查清了，方寸山坠地，虫海草原的剑叶虫王受到天空城一方的元婴城主打击，遭受重创。
我们顺路将它猎杀了，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说完他转头看向面色冷淡抱胸挺立，衣着风格与地下城格格不入的科幻画风女剑修。
“师姐，好久未见，最近可安好？”
干净利落的短发下，赏金工会的现任会长希赫·兰洛笑若暖阳，翠绿的异状花瞳中碧波洋溢，如同泡温泉的舒适感出现在场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令复醒的老朽灵魂有了些许活力。
莎曼的作战服上银光闪烁，将这种暗藏探测能力的精神力场隔离在外。
“别叫我师姐，老师不认我这个学生了，你还是叫我姑妈吧！
小侄子！”
希赫闻言，扶额转身。
“我差点忘了，有名猎人受伤严重，需要去看望看望。”
“老大，洛斯的伤在路上就……唔——”
扛着双面斧的强壮胖子刚开口，一条触须状的柔软手臂就伸入了他的嘴巴里。
一群年纪轻轻便刀尖舔血的赏金猎人气势汹汹而来，又急冲冲而去。
“哼！小屁孩。”
嘲笑声从大龄姑妈口中毫不掩饰地响起，让希赫的行走速度更快。
威廉拆下手臂上的夹板，给老化的零件换新，瞥了眼自顾自坐到桌子上的干女儿后，低着头感叹道。
“如果不要脸是人成熟的标准，那他确实只能说是个小孩子，远远比不上你。
说说吧！将白林的消息告诉我们需要什么条件？”
一段小插曲过后，话题又回到了正事上。
莎曼躺在椅子上，身体后仰，展露出柔弱无骨的腰肢曲线，纳米服褪去，白嫩光滑的小腹处，粉嫩的撕裂伤疤触目惊心。
“剖腹产啊！孩子是男是女？”
不知何时出现在桌面上的洛嘉，两只绿豆大小的激光眼紧盯着明显的自残疤痕，四个手指粗的圆疤仿佛在诉说着绝望。
作战服退至她的胸口处，粉紫色的小背心中，一个小巧精致的婴儿脑袋从肉缝中挤出。
“是女孩子噢！唉——差点难产，多亏了曾爷爷的帮助，才留得一命。
如今三座天空城均已易主，变革又要来了。威廉爷爷，我们可要需要做好准备，别又像上次一样，被别有用心的外来者轻而易举窃取了果实。”
外星蜗牛的消息让老暗鸦们默然失神。
在当初被技术碾压全面落后，不得不放弃文明领导权的时候他们就有过外来者的猜想，但永生的求仙之路已经让几乎所有精英阶层支持多咯尔的天空城计划。
他们如何能阻止利益趋势下蠢蠢欲动的人心，站到他们舍生忘死，在天灾中挽救的文明火种对面。
利与义，恩成仇。
无奈退场的反抗军司令得知自己所救白眼狼的死讯，胸中积压数百年的郁气终于吐出。
“嘟——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汉克幸灾乐祸的话遭到了威廉的驳斥。如同纲缆手指在伸长间变形，将嘟个不停火车汽笛秒拆。
“先别急着高兴，按莎曼的描述，那些夺城的人也是外来者。
天空城里居住的修士虽说背叛了地下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拥有最丰富的资源，创造了最尖端的技术。
他们的败亡意味着我们同样是待宰的羔羊，只能任凭外来者处置。”
作为参谋长的洛嘉在莎曼再次穿好衣服后，终于是想起了本职工作，提出了自己的好主意。
“打是不可能打的，一身老骨头了，咱们投降吧！
他既然承认自己是白林，那肯定是对的。错不了，也不能错。
你说的对吧，小莎曼！”
元婴小女娃不知不觉落入了一只冰玉质地的手掌中，听了好一会儿戏的白林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破壳出的白银小人。
“灵魂搬家到了金属手办中。旧房子还要不？不要我就捡走了。”
没等莎曼回答，正在手心拱手行礼的元婴猛然抬起头，自己的原身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小小的银白眼睛中写满了大大的茫然。
有这么强吗？那他之前为何不出手，反而看着下属陷于金丹自爆？这曾爷爷不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