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卯时,官员们都立定在太仪殿门外,按照官阶分列十八排,有序进入殿内。
江风启是长皇子,此刻只得和百里相分开,站在前方。
而一众绛红色和宝蓝色的官服中,百里相是唯一一个未着除妖司和伏魔司那绣着重明鸟的官服的。
待进了殿,由礼部尚书祝大人和两位皇子为首,众人念了贺词:
“感陛下覆天载地之恩,报皇天永世安乐之德,值宴乐东朝之际,望陛下千秋百世,安邦万代!”
百里相并不知道还要念贺词,只是听着耳边一片嘈杂,似是在念什么,她张嘴作说话状,便含糊过去了。
待听完这贺词,百里相又觉得好笑。
燕厉帝对这几句吉祥话,定是很满意的。
尤其是那句“千秋百世”,简直不要太合皇帝的意。
念完贺词,祝尚书和两位皇子又率领百官朝着皇帝三跪九叩。百里相并不肯跪,只是稍稍弯弯腰,便算了事。
江擢一早便看到她了,百里相身着红衣,那一抹红色,在满眼暗沉沉的色彩中,过于显目。
此刻见她并不叩拜,江擢皱了皱眉,虽心生不悦,可一想到,云梦宗的九弟子怕也是位仙人,那点不快便立刻如烟云般散了。
这等仙人,肯出世,肯帮燕朝除妖伏魔,还肯留在永安京,护卫京城安宁。
江擢应当对她感恩戴德。
江擢斜眼看龙椅旁的秉礼太监,曹公公立刻会意,捏着尖细的声音,高声喊道:“赏!”
一群小太监和小宫女立刻鱼贯而出,低头捧着红木食盘,为诸位大小官员奉上一杯香茶。
那茶并不浓酽,却透着沁人的清香,一茶饮尽,百里相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半,也终于能看清皇帝的神情了。
皇帝正看着她。
那眼神中几乎像是恨,恨中又带了几分哀求。
百里相在心里叹了口气,滚滚凡尘中求长生的皇帝,她听说过很多,但倒反天罡到如此境地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饮茶毕,群臣再次按着位阶退出,静候在太仪殿外。
宴饮的大殿在太坤殿,离上朝的太仪殿有些距离。而众官员需等圣上先行移驾太坤殿,他们方能按照次序前往太坤殿落座。
江易寒和江风启只隔了几步距离,江易寒不动声色地看着目光仿佛扭股糖般黏在那一角红色衣裙上的江风启,轻轻笑了笑。
江易寒轻声道:“大哥今日真是风光。”
江风启皱眉,“风光?”
“当然风光了。”江易寒的下巴朝着左边一扬,道:“永寿侯在那边,前礼部尚书在后面。顾尚书的千金顾若云和身上没功名的宋莫浔先去了太坤殿,和特许进宫的女眷们一起候着。先前因为大哥被牵连的官员和官员子女都进了京,赴上元宫宴,这还不风光吗?”
江风启不说话,只是眼中冷意愈盛。
“女眷们一同进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看来不是你,便是我要选妃了。”
江风启摸不准他的意思,越发冷淡。
此刻,祝尚书却看到了曹公公派来的人,走了过来,低声道:“二位殿下,请移步太坤殿吧。”
百里相不耐烦地抱手站着,不时踮脚望望这大队人马何时才能开始移动。
她身旁的官员多是除妖伏魔两司的,见到大名鼎鼎的百里相,心中都是有些蠢蠢欲动,有心攀谈几句。
他们的目光不时往她身上瞟去,互相递着眼色,暗自交流,可犹豫着犹豫着,终归是不敢同这位看着水灵灵的漂亮姑娘说话。
又有几个人去看她伸出袖口的指尖,葱削般的莹润,白皙如玉。
这双手,任谁也猜不到究竟沾了多少妖血。
队伍忽然动了,众人将目光收回,百无聊赖的百里相也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跟着走到了太坤殿。
到了太坤殿,又是一套敬酒奉茶的繁琐礼节。
叩拜,琴师奏乐,舞女胡旋,各式菜色如流水般呈上来。
片得薄薄的鱼脍,浓油赤酱的驼峰,散着淡淡酒香的蛇胆,早已看不出形状的熊掌…
百里相没甚表情,心中冷笑,倒是少了凤肝龙髓。
宋莫浔坐在百里相身边,见百里相没怎么动筷子,低声问道:“不合你的口味吗?”
百里相摇摇头,轻声道:“这些菜色早吃腻了。”
坐在百里相身旁的是个小官,此刻正内心感激涕零,觉得自己能进宫赴上元宴,实在是祖坟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功德。
听到百里相这好似吹牛般的大话,不由嗤之以鼻,面带不屑,看着面前的美酒佳肴,大快朵颐。
“那就多喝点酒吧。”宋莫浔替百里相又满上一杯酒。
和百里相隔了一个人的一个小官,穿了身看不出官阶的绛红官服,听到百里相和宋莫浔的对话,挽着袍袖,越过碗碟杯盏,举着酒,对百里相敬道:“百里大人真是好见识。”
百里相和宋莫浔齐齐望向他,满眼都是愕然。
这小官却不以为意,满口仰慕:“久闻百里大人天下独步,那是大燕数一数二的才情和样貌。今日见了,果真如此。”
百里相面色有些古怪,也举起了手中之杯,朝着他举了举,一饮而尽,道:“客气客气。”
被他们二人的酒杯隔在中间的那人,一时尴尬,吃也不是,喝也不是,索性放下筷箸,低头静坐。
坐在宋莫浔右边的人见那兵部小官如此殷勤,不甘示弱,隔着侯府世子,也朝百里相敬酒道:“一早便听闻百里大人道法无双,慈悲端方,要我说,还是百闻不如一见,传言不及百里大人真容之一二。简直是大燕开朝以来,几百年难遇的人物。”
百里相客气地又喝了一杯。
这时坐在百里相对面的几位不知何部官员,嘴上说着各式奉承恭维的话,也朝着百里相遥遥举起杯子,祝起了酒。
百里相一杯又一杯饮下喉口,只觉本是清甜可口的美酒,此刻却犹如一道灼热的火焰,顺着喉咙,烧入胸腔。
宋莫浔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几位官员,忍不住摇了摇头。
几日前,圣上并未下诏书令永寿侯和青州府淳宁县顾主簿进京之时,这些人,可并不是这副嘴脸的。
百里相喝得有些微醺,看着眼前的熊掌等物,更觉有些反胃恶心,拿手撑着下巴,抵在餐桌上,十分没个正形地坐着。
而坐在百里相旁边本十分有食欲的吏部文书小官,此刻却是如坐针毡,举杯也不是,举筷也不是,心中为难纠结得很。
江风启虽然坐在皇帝左侧,心中却一直挂念着这边。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投向尾席,看看百里相。
见百里相像是不胜酒力地倚在桌前,两道剑眉顿时拧紧,脸色也沉了几分。
皇帝江擢看在眼里,不甚在乎地朝下首望了眼,一望之下,立刻明了。
尾席处,那群人却是转换了目标,包括坐在百里相左侧的那名吏部文书,都在举杯恭维着宋莫浔。
“世子真是非凡,真不愧是永寿侯府这样的世家后人。”
“侯府乃是名门,世子自然一表人才。”
宋莫浔心中冷笑,嘴上笑着,默不作声地也将敬过来的那一杯杯酒,全数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