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放下银制酒觞,走到一个双耳铜鉴之前,以水为镜,临水自照,顾影自怜道:“谢清明啊谢清明,你来得太晚了,你瞧瞧我的这张脸,老了这么多,多么难看。”
谢清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凉的玉石砖地上,道:“丞相大人英俊潇洒,是大燕建朝以来,最为美貌的男子,陪都和永安京之内,无人能敌大人美貌。”
谢清明稍稍喘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继续说道:“小的昨夜去洛河山猎妖,虽说两司损失惨重,皆需休养数月,可所得颇丰,得了不少妖丹,都是完整的。因为猎妖,小的这才来迟了几日。”
听到完整二字时,陈兴的双眼一亮,坐直了身子,看着谢清明说道:“来迟了不怕,猎妖是正经事。陪都之内要肃清妖邪,定不能叫那妖邪之物进入昭阳城内。百里相,昨夜可跟着去了?”
谢清明听到丞相问起百里相,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膛,滚落在地。
“百里相跟着去了,她整夜一直闪躲,不肯多出几分力。”
“也是,”陈兴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若肯使出全力,你们怎会折损这么多。昨夜的情形如何,你可与我详细讲讲。”
谢清明勉强笑道:“小的约了百里相明日同来丞相府,拜谒丞相大人,她已应允,大人若是好奇,不妨明日再详细问她,也更生动有趣些。”
陈兴哈哈大笑道:“哈哈…甚是甚是,你说得极有道理,是我心急了。”
“大人并非心急,乃是心系百姓,拳拳赤诚之心,为国为民。小的惭愧,小的惶恐。”
“百里相箭术如何?”陈兴的双目之中,忽然精光暴射,板起面孔问道。
谢清明怕得几乎要昏迷了,正斟酌着该如何作答,他左手边的百里棠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是凄惨。
“我要见娘亲,我要见娘亲!娘亲救我,棠儿害怕…”
谢清明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依然俯倒在地,一言不发。
百里康此时也扑到了姐姐的怀里,姐弟俩哭着抱在一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娘亲,百里姐姐…我不想死…救我…”
“不想死…想活…”
陈兴不耐烦地捂住耳朵,眉眼乱飞,“吵死了吵死了,快点解决了他们!”
谢清明忍着泪意,推着赶着将百里棠和百里康往上推去。
丞相大人上次要求他觐见还是五年前,那个时候他不是除妖司之主,甚至连副司主都算不上。
他只是上任司主用得顺手的一件器物罢了,跟在司主左右,出入各个官衙,见了各位大人。
只是一次夜晚猎妖,同样的大妖鬼车出山,血雨腥风之中,前司主去得很快,快到他甚至都没看清,司主就应声倒地,随后便被蜂拥而上的妖怪们分而食之。
自那次之后,司里的很多兄弟们便害了病,再也无法继续在除妖司任职,不能上山进林,也不能画符念咒,浑身的本事都像是被吓丢了。
陈兴就是那个时候单独召见了他,直截了当只问了他一句话:“你叫谢清明是吧,你想不想当除妖司的司主?”
谢清明那时虽也沉浸在司主被妖兽蚕食的恐怖一幕之中,可对权钱势的强烈渴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谢清明重重点头,目光坚定。
陈兴再次不耐烦了,挥手叫他快些走,“行了知道了,回去等着吧。”
谢清明本以为这一等,他便要等很久。
不过他不怕等,为了权和钱,他已等了太久了。
谁知他前脚刚进司内,圣上的擢升旨意后脚便跟着宣了。
谢清明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丞相大人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可以让远在永安京的圣上旨意,如此神速地传到陪都除妖司内。
百里棠和百里康哭着闹着不肯上前去,嘴里嚷着:“不去…不去,要回家…回家,上面的是个妖怪,是个妖怪…不去…不去…”
谢清明的心底发颤,再次回想起五年前,前司主也是这样带着两个哭闹不止的童男童女,前往丞相府觐见。
身为前司主的心腹,谢清明可以候在丞相府外,却不得进入丞相府。
等了半夜,前司主一脸疲惫,双手沾满早已干涸的鲜血,神思恍惚地走了出来,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残月,无力地对他说道:“还等着呢,走吧,回除妖司。”
那时的他,聪明机灵得紧,知道不该他多问的话,就不要多问。
那一夜,前司主很沉默,整夜都未曾合眼。
揣着满腹的心事和不安,他也同样的沉默,也整夜未曾合眼。
只是这差事后来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丞相那日不止问了他那一句话,丞相眯着眼,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遵遵叮嘱道:“五年后,你也要像那日一样,给我奉上两个童男童女。洛河山中有大妖啊,大妖频频出山,祸我昭阳,全是因为大妖之怒,无法平息。”
五年前的谢清明,身子止不住地抖,咬紧了牙关,却还是无济于事。
“想要平息大妖之怒,得靠至精至纯的童男童女之血,活祭大妖,这才能保昭阳百姓平安。”陈兴突然变了脸色声调,语气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刀杀人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可明白?”
谢清明的额头,砰砰作响地在秋日冰凉的地面上磕着,“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的一定守口如瓶,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陈兴突然笑了,笑得很是闲适,“瞧你吓的,哪就那么严重了?你带兵出去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就算说是活祭又能如何,那些村民愚笨至极,若不是有我们昭阳护着,早就被山中那些妖怪吃了。我们不过是每五年求一对童男童女罢了,不算过分。”
谢清明不言,心中却在反复揣度丞相这话的意思。
“你到时且放心大胆地去拿人就是了,专挑那积贫积弱的村子,强抢两个也无妨。这些小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陈兴忽然很厌烦似的,拂袖向后室去了。
谢清明看着眼前几乎要泣血的百里棠和百里康,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夜,前司主那落寞的样子。
他本以为,在他的记忆里,前司主模样早已模糊不清,再也记不起了。
谁知,他不但记得,还记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