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将庙里略加收拾一二,将有用的东西都拿走背在身上,林思衡与边城也从人贩子的行李里弄来两套旧衣服换上,将染血的衣服丢进火里烧掉,收拾停当,便离了庙沿着从渡口过来的方向,往大路上走。
行至半路,边城忍不住问道;
“那个,我其实也没有太听明白,你之前说严彪吃了太多肉,因此杀了他,果真是因为他吃肉的原因?”
林思衡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吃肉,我也爱吃肉。可严彪吃的已经不仅仅是肉了,他是在吃人。
准确来讲,他们一家都在吃人,我不仅仅是说他们真个把人当成米粮吃了,或许他们也的确曾这么做过。
但严彪他这一路,在陕西,在洛阳,在开封,在扬州,他吃的每一只买来的鸡鸭,每一块肉,都是在吃人!”
边城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也不再深思,只是说:
“反正以后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也就是了。”
林思衡也无奈的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太早,低头见边月正看着他,便笑笑摸了摸边月的头,于是边月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在路边又等了一会,见日头开始微微偏西,边城不由问到:
“会不会那位林大人已经进城了?”
林思衡也有些不确定,只是说道:“且等等看,若果真错过了,明日进城去寻他也就是了。”
日头西斜,渐渐发出昏黄的光来,将远处的江面和两岸的绿树都染上了如鳞片般的碎金。
正当林思衡已经渐渐等的心焦,暗叹自己今日或许已经来得太晚的时候,远处的土坡后,突然间便转出两张牌符来,上书“肃静”“回避”四个烫金大字。其后跟着便有一队差役,头戴幞头,身着黑色短褂,腰间缠着一条红布做腰带。手中又举着几块牌符,上书“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
跟着往后便有两顶轿子,一顶是八人抬银顶官轿,通体皂色,一顶则是四人绿呢小轿,看着倒显得平平无奇,十分朴素。
但林思衡的心情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前面官轿里的坐的不出意外该是林如海无疑,那么,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自己果真是来到了红楼里,岂不意味着:
林妹妹就在那顶看着平平无奇的绿呢小轿里?
往后又跟着些仆妇家丁,只十来人左右,再往后便跟着一队兵丁,想来便是朝廷拨给林如海南下的护卫了,看着倒有二三十人,衣甲齐备,军容整肃。只是都风尘仆仆,难掩疲态。
林思衡定了定心神,寻了个机会,领着众人就在路中间站着,将路挡住。
后面那群兵丁眼见出了情况,赶忙跑到前头拦着队伍,拔出刀来指着林思衡等人,口中喝骂到:
“大胆!”“什么人?”“闪开!”“跪下!”...不一而足。
林思衡有些失望,适才见这支队伍能远行数千里军容整肃,本以为该是只强军,结果微微一试,才发现原来都是空架子,
跑动起来步伐混乱,神情慌张,偏偏见是几个小孩便又张狂起来。
那顶官轿里传来一声问询:“前面出了何事?”,声音温和儒雅,语调舒缓,却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度。
林思衡也不搭理这些兵丁,只是微微上前一步,站在前头,低头,弯腰,拱手,口中朗声说道:
“回林盐政的话,小人有一桩小功劳想要送给林盐政,此外,小人斗胆,想借林盐政的威风,暂时庇佑我这些弟妹。”
轿夫们把轿子放下来,里面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掀开轿帘,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
只见其面色温和儒雅,身量修长,头戴一顶四角黑纱官帽,帽后两条黑色细带顺着微风轻轻拂动,身着一身青色官袍,脚踩白底官靴,风度翩翩,真真显露出一种玉树临风的气度来。
林思衡也不免心中感慨道:这真是好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大叔,先荣国公眼光还是毒辣。
林如海自然听不见林思衡心中“大逆不道”的几句吐槽。见是几个孩子拦在轿前,有些惊讶,又听见领头的孩童说有一桩功劳要给自己,不免有些好笑,笑问道:
“本官初至扬州,你既知我是林如海,想来是个读书识字的,也该知处世之道,贵在诚实,小友何以为此大言呐?”
自前不久破庙里那一刀,不仅捅穿了严彪的胸膛,也一刀捅破了林思衡对这世间规矩的敬畏,他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谁比自己高贵,又有什么人还值得自己畏惧。
官位,权利,财富,这些世间的阶层规矩,已全然不再林思衡的心中。
此时听着林如海的诘问,看着眼前微微随风摆动的青色官袍。林思衡也微微行礼,笑答道:
“林公见我年幼,不问我实情,便以我好为大言,这难道是林公为官治学的求真之道吗?”
官队中随行众人眼见不过一少年,又见其衣着并不华贵,居然敢反问朝廷官员,皆都十分惊异。
林如海也微觉诧异,看着眼前的少年,见其人腰杆笔直,眼神明亮,神情平静,并不显半点狂傲,
身体看着倒有些瘦弱,虽衣衫破旧,穿在这少年身上,竟不显半点狼狈,反倒衬托出一派别样从容的气度来。
心中不免有几分欣赏,感叹一句扬州果然人杰地灵,也向林思衡拱手致歉,口中问道:
“小友所言极是,如海傲慢了,惭愧惭愧,小友且勿见罪,不知小友是何姓名,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师从何处,方才所言功劳又是指甚。”
林思衡也面容一肃,面色认真,拱手答道:
“不敢当林公请罪,林公乃长者,愿意与小子胡言调侃几句已是不胜荣幸,又岂有与林公见罪的道理,实在是折煞小子了。
蒙林公垂询,小子原是西安人士,姓林,名思衡,年已九岁,并无师承,只是跟着父亲胡乱读过几本书,学过几句应答罢了,实在贻笑大方。
因今年陕西大旱,朝廷虽竭力赈灾,然突遭此天灾,家中仍是无力支应,双亲已具都饿死在一个月前。”,
说到这里,林思衡面上便微微动容,红着眼眶,语气悲痛。像是又想起了自己死在旱灾里的可怜的父母了。
微微一顿,林思衡又拱手继续说道:“小子其实是被一伙人贩子从陕西掳掠至此,那人贩子为首的叫严老大,十分凶恶,动辄杀人,幸而我与我身后几位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勠力同心,才能一路坚持走到扬州。那严老大今天上午联系了扬州城里的买家...”
说到这里,林思衡又停了下来,眼神犹疑的看着林如海的护卫跟家仆。
林如海见状笑道:“这些都是一路随我南下的体己人,你不必担忧,只说便是。”
林思衡便也继续说道:
“那扬州城里的买主,原是要把我这些兄弟买去折了腿脚手臂,划烂面孔,叫他们去达官贵人们门前去乞讨!
那买主扬言扬州城里如这般采生折割之举已比比皆是,而扬州官府竟不能制!我不知是何缘由。此番也只得先来告知林公。”
听着这话,林如海面色沉吟,手捋颌下短须,微微思量,又问道:
“你今既在此,那严老大和那买主呢?”
林思衡面上微微迟疑,作答道:
“就在前面不远处岔道里的破庙中,小子为求自保,使了些手段,废了他们的手脚,小子这一路上惊惧交加,故下手狠辣了些,有违圣人之道,实在该死”,
说罢便深深一弯腰,面上一副十分懊悔惭愧的样子。
林如海有些惊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不知道这少年使的什么样的手段,竟能从人贩子手里脱身,还能反过来制住那一伙穷凶极恶的人贩子。
微微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兵丁离队前去破庙查探。不多时那几个兵丁回返,只抬着两个门板,上面躺着的正是严妈妈和那老乞丐。
那为首的兵丁走到林如海身旁。小声回道:
“小人到那破庙时只这两个活口了,庙内尚有五具死尸,具是成年男性,只有两具看着是当场身死,伤口一在脖颈,一在心脏,另外三具则都是身中剧毒,且四肢流血过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