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巢州大伯”在听到志平申请去江西分公司的消息后,心下诧异,等他仔细弄明白这一年来志平在公司的表现和业务能力,以及谈恋爱的前前后后,便觉得这事还得问问老贾要不要通知孩子父母,不能因为年轻人轻率的行为影响了自己一辈子的谨慎细致。
大伯断定,去九江的事,志平是不会如实告诉他父母的。他和志平的关系,至少在公司里还得让别人觉得是至亲叔侄。只有在老贾面前,才是最真实的毫不掩饰。老贾在电话里听张会计说了志平的事情后,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没必要管了。一个上千人的大公司会计不做,去什么穷江西跑业务?
张会计对老贾不管不问的建议显然不宵。他考虑自己还要去环湖集团,真要有人问起孩子的近况,总不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吧,装模作样说几句,总要说到点子上呢,一辈子做会计的人,最要有根有据的踏实。哪怕做“巢州大伯”,也要有板有眼。
老贾沉默半天,最后说他明天去趟浮槎。
志平父亲在得知儿子要去江西分公司的消息后,大吃一惊。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可老贾所知有限,只说可能是谈恋爱的问题,工作业务上都没问题。张海山才稍稍放心,留着老贾吃了个午饭。下午,两人一起往镇上去,老贾回开发区的家里,老张去湖滨环湖公司。
志平见到父亲时已是晚饭时分了,他正拿着饭盒兴冲冲地往食堂走去,一回头看到大门口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夕阳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志平看那身影却很像是乡下的父亲,想想不大可能,他便掉头又往食堂而去。
“平儿,平儿呀。”
父亲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让志平愣在那一动不动,他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
“哎…”父亲叹了一口气,看他拿着饭盒便说:“你先去吃饭吧,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等你吃过饭再说。”
志平诧异,心想父亲怎么会说这样生分的话,便疑惑地问:“爸,你怎么这么说话,来了不跟我一起吃饭去,还等我吃过饭再说,你不是我爸吗?”
老张叹了一口气,抱怨地说:“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把我还当过爹嘛!”
志平吓得呆站在那里,只看着父亲有点生气但更多是担心的复杂表情。父亲没再说什么,只说那就先吃饭去吧。
父子俩一起往食堂走去,此时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海山感觉跟第一次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食堂扩建了十几个打饭的窗口,像是火车站的售票厅,饭店里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端着饭盒在排队。他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看看,但早已没有小马姑娘的身影了。
志平买了两份饭,便带着父亲往财务部去了。财务部空无一人,父子俩坐下来吃饭,志平买来的肉烧千张结,父亲只吃了几块千张结,就草草地扒拉一碗饭,然后把肉全部留给志平,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的看着志平把饭吃完。
父亲才轻声问志平,为什么要去江西呢?账有没有错?缺不缺钱?
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生气和抱怨了。
志平说本来是想找个时间回去好好跟家里人说说的,可是没想到父亲就过来了。
于是志平说了工作环境不满意,跟自己学的知识相差太多,整天就是数钱记账,一个高中生都能做的活,干嘛要他天天来做呢?又说到他的恋爱也不如意,孩子的亲生父母在浮槎,这里是一手带大的养父母。现在是养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孩找浮槎人,所以他想换个环境,等以后再说。财务室里很安静,志平慢慢的叙述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庞在烟雾里越发模糊,但他把儿子的每一句话都听的清清楚楚。
半天张海山才问儿子上一次回老家找他妈拿钱就是为这个女孩买房子交首付了。
志平点点头。
父亲叹了口气,说他今天听老贾送信过来,一直担心财务出问题了。“你上次回来不说,我们也就没多问,但这次你被调到江西,那肯定就是业务出问题了,我们在家都想好了,就是把花生棉花全部卖掉,也要把你的账平了。现在过来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又放心了。”
志平心里起了无数波澜,他想着父母秋收的那点花生棉花,哪里够得了抵偿债务的呢?
半天父亲又缓缓地说:“我和你妈不同意你去九江,你去那么远,我们舍不得你受罪,你别看我们离得近不见面,真有什么事我半天就到你身边呢?如果你去了那么远,我们在家就会吃不下饭的,想到你就会叹气,感觉你像是犯了错发配边疆呢!”
志平低着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决意去九江的理由,但父亲一时半会是听不下去他的决定了。
一直到晚上睡觉前,父亲都还在劝他留下来,并且向他诉苦道:“我是从穿背心就往市里跑,一趟一趟的热脸蹭人家冷屁股,直到天冷穿夹袄才落实下来你能来这个公司的。平儿,你也该可怜可怜爸爸呀!”
志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透不过气来,一家人为了他工作的事所做的努力挣扎,巴结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张会计,每每想到这些,志平心里就很悲凉。他更加不愿意说出业务上现金出错的事了,志平只自责真不该犯错,让父母担心啊!
晚上,父子俩挤一张床上睡,父亲躺在床的另一头。矮小的父亲侧身贴墙,留下大半个位置给志平睡。
志平在外一直埋头做账,他把账务全部做完都11点了,才洗洗进了出纳房间。志平躺下时,见父亲还没睡,只醒在床上叹息地说:“事情也真多哦,每天晚上都忙到这个时候吗?”
志平说:“只有晚上才好做账,白天人来人往,都是报销。”躺在床上的父亲“哦哦”两声。他想到自己年轻时在生产队里记过两年账,他也知道出纳只是记录每一笔收支,到月底再计算这个月的总支总收,再看收支余额。
那儿子现在业务肯定不止这些了,学了5年,哪能跟以前一样呢?父亲胡思乱想的想着20年前的往事,等儿子躺下来,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醒来,伸手摸到儿子粗壮的大腿,心里很满足的想。这算什么困难,就凭这双大腿有什么困难不能跨过去的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醒来的父亲很有精神地说,他还是希望志平留在总公司,至于谈恋爱的事情,他想见一见那个女孩,如果能见到她父亲就更好了。志平还没睡醒,只咕噜一句:“女孩不在这里,她去车间了,她爸也出差没回来。”
父亲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酝酿了半天,却毫无办法。
半天父亲才说:“那我回去了,你好好睡吧,哪天有空回家一趟,你妈想你了。”
志平才掀开被子,问这么早就走吗?父亲把被子理好,说:“你睡你的,我赶回去。地里还有豆子没收。你妈挑不动,等我回去呢。”
志平起来洗了把脸,然后骑车带着父亲去了镇上的车站赶第一班开往市里的中巴车。志平在车站边的小摊上买了油条烧饼,父子俩坐在车站廊檐下啃着烧饼。
志平这才告诉父亲,自己决意离开这里去九江是因为业务上有机会做假账。更要命的是,担心自己会停不下来,如果一直如此,那就是犯罪了。
父亲惊呆了,只不停地喝水,然后又慢慢地把那几根油条全部吃光,却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他抬头望望东边树林里升起的太阳,感觉儿子的前程正如这初升的太阳,应该是一片灿烂呀!
可儿子现在处在如此矛盾的境地,做父亲的也唯有用力推他一把,让他在一个更好更安全的环境下成长了。
一会儿,载着一车人的中巴车缓缓驶入车站。陆续有人上下,志平送父亲上了车。他透过人堆里看到父亲瘦小的身影在朝他挥手,听不清父亲说什么,只看到父亲的嘴唇动了动,然后挤在一排座位中间,依在别人的座椅上,随着汽车的启动颠簸,父亲努力的站稳,伸头朝窗外望着,车上了大路,加速往前奔去。
志平忍不住的心酸,他如释重负地告诉了父亲,但那重担也压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会怎样地告诉在老家的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