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幕沉甸甸地覆盖着皇宫。宫殿内,烛火通明,宛如白昼,五彩的宫灯摇曳生辉,映照着雕梁画栋。
宫中家宴的男客中除了静王爷和几个年纪小,当年没参与夺嫡没被杀了的皇室宗亲外,还有两个外臣。
一个是所谓的“国丈”,皇后的父亲,一头白发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的凌安公。
另一个则是当今宠妃童子歌的父亲,特准入宫风头无量的御史大夫童大人。
华灯璀璨,明烛高烧,将整座宫殿装点得宛如仙境,光辉洒落在珍馐罗列、美酒满樽的席面之上,映出一片熠熠华彩。
皇后端坐在皇帝御座下首,仪态万千,尽显母仪之尊。她身着一袭金丝绣凤的华袍,凤羽流光,似欲振翅而翔;头戴凤冠,珠翠环绕,宝光交映,仿若星辰耀目。
皇后率先款身行礼,回身引领众妃嫔,缓趋御座之前。
“陛下,值此除夕嘉辰,臣妾率诸姐妹,敬祝吾皇圣体安康,社稷宁泰,皇图永固,福寿康宁。”
言罢,素手捧起玉杯,朱唇轻启,浅啜琼浆。众妃嫔依序而拜,齐声道贺。
男宾之处,静王卓然鹤立,风姿俊朗,他身裹紫锦华袍,暗纹隐现,似有祥龙盘旋;玉带束腰,镶珠嵌宝,贵气逼人。
静王昂首阔步,举觞齐眉,朗声道:“皇兄,此乃除旧迎新之良夜,臣弟忝为宗室表率,偕同众亲贵臣僚,敬祝皇兄新岁膺福,运启鸿钧,四海升平,万邦来朝。”
语落,仰首倾杯,酒液如练,一饮而尽。诸皇室宗亲与大臣们纷纷随起,擎杯高呼,颂声如雷震彻殿宇。
童子歌隐身于席间,垂首敛目。然而心潮如惊涛拍岸,难以平息。趁父亲起身拜贺之际,终是按捺不住,悄然抬眸,寻向那久违的身影。
只一眼,便觉五内俱焚,心痛如绞。
短短半载光阴,父亲竟已判若两人。
面容添皱,往昔精神不再,身形亦显佝偻。官帽之下,鬓角的乌发已被霜华染白,那花白的色泽刺得他眼眶泛红。
记忆里,父亲还是那般精神抖擞,意气扬扬,可如今……
待父亲礼毕归座,似是有所察觉,目光直直投来。
童子歌的心猛地一颤,哪敢与之对视,只这匆匆一瞬,泪水便已决堤。
但此刻是除夕盛宴,他深知不可失态,只能强忍着,将头深深埋下,试图把泪水逼回。
又念及自己如今这脂粉掩面的模样,满心都是对父亲的愧疚与不忍,只盼着能将自己就此隐匿,莫要被父亲瞧见这不堪的样子。
然而,皇帝既已邀请了童子歌的父亲,那么童子歌于今日这场宫宴之上,势必会成为焦点人物之一。
果不其然,宗庭岭清朗的声音在宫殿中响起:“童贵人。”
童子歌听到这一声呼唤,心中陡然一凉,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行礼如仪,心中暗自揣测皇帝此举是要让他单独敬酒。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正欲端起酒杯之际,皇帝却紧接着说道:“坐得那般远,朕如何能真切地感受到你的敬意?来人,在朕的身边再增设一套桌椅餐食。”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纷纷将目光投向童子歌。
童子歌深吸一口气,努力在那如芒在背的压力与形形色色的目光注视下,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款步缓缓前行。
他身上所着的华服,乃是用上等的绸缎精心裁制而成,衣料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精心梳理的发髻之上,插戴着琳琅满目的珠翠首饰,步摇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白皙的面庞上,眉如远黛,唇若樱桃,花钿娇艳欲滴,更添几分妩媚动人。
数月宫廷生活,他已娴熟于女子步态,行走时身姿婀娜,裙袂飘飘。
然行至中途,念及父亲就在近旁注视,脚步骤僵。那原本轻盈的步伐变得机械而迟缓,似带着千钧重负,好不容易才挪到指定处。
皇帝伸手拉过童子歌的手,轻轻一带,引着他在身旁的座位上徐徐坐下。
童子歌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手掌相触的瞬间,皇帝敏锐地察觉到童子歌的微微颤抖,不禁龙颜大悦,脸上笑意更盛,朗声道:
“童贵人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千金’,知书达理、温润可人,当真是极为得朕心意。便是皇后,也时常在朕面前夸赞童贵人性情温和,大度豁达,从不与人争执计较,颇有大家风范。童爱卿,你可真是教女有方啊。”
童父坐在席间,听得皇帝这番话,心中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难受至极。
他那藏在广袖之中的手,早已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沉稳内敛的性子,场面话自是信手拈来。
尽管此刻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朝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说道:
“陛下谬赞了。小女能得陛下与皇后娘娘垂青,实乃臣全家之荣幸。臣见识浅薄,小女能有今日这般表现,皆是陛下洪福齐天,恩泽庇佑所致。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隆恩。”
宗庭岭听着童家人这般说着千篇一律的场面话,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厌烦。
他向来不喜看他人在自己所施加的高压之下,仍能镇定自若地吐出这般冠冕堂皇之语,相较而言,他更热衷于欣赏他人在窘迫境遇中丑态百出的模样,那才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掌控一切的无上权威。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故意开口问道:“童爱卿许久未曾与自己的‘爱女’相见了,怎的今日都不多瞧上几眼?”
童父听闻此言,缓缓抬头,目光径直投向童子歌所在之处。
童子歌心中明白,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抬眼望向父亲。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只觉眼眶一阵酸痛难忍,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几欲夺眶而出。
可一想到自己若是落泪,必定会让父亲更加伤心难过,他赶忙强忍着悲痛,别开头去。
自己被困在这宫廷之中,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还让他们为自己如此忧心,真是不孝至极。
童父凝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只觉眼前之人瘦了一大圈,憔悴消瘦得厉害。
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从前因公务繁忙,鲜少有时间陪伴在孩子们身边。
好在夫人教导有方,这三个孩子个个争气,皆是品行端正小有名气的优秀之才。长子与长女性格开朗,乐观豁达,虽说各有各的叛逆,但都无伤大雅,算是没耽误正事。
而这个老来又得的小儿子,万千宠爱于一身,更一点儿都没长歪。
他聪慧温润又懂事孝顺,就连少年人叛逆期也只是学完功课换上一身行头,跑到京城边上的田里帮人家耕田收稻,忙完一天再换上少爷的衣服赶回来。
他的事父母一直多少知道些,原本童母哭天抢地的不放心他一个人跑这么远。
但一家人看童子歌每次回来都像一只蹦蹦跶跶的快乐小鹿,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高兴,整个人都活泼了很多,甚至一点没耽误学业考了个举人,也就由着他去了。
可眼前的爱子......别说高兴了,脸上连点生气儿都看不到了,脂粉也难以掩盖那憔悴之色。
宗庭岭以为自己大恩大德会讨得美人欢心。
童子歌以为这样女装伴君的自己有损门楣让父亲难堪。
可做父母的只会想:
我的好孩子,要吃多少苦啊。
童父只觉得心中好似被一把锐利的钢刀狠狠地割扯着,痛意蔓延至全身。
他张了张嘴,本应该依照惯例再说出一些诸如 “见贵人气色极佳便知陛下优待”“感念陛下厚待童家” 之类的奉承感恩的话。
然而,看着自己小儿子那强行压抑着悲伤、努力维持平静的脸庞,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在心里颠倒多久,最后缓缓道出一句:
“微臣还能得见贵人......便已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