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哥,这么做会有很大隐患的,陛下和臣工们不会不记得这件事,到时秋后算账的话......”陆预的提问,让贾琏将半个身子侧向他,左手搭在椅背上。
对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最终想以一种黑色幽默地方式回避回答。
“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思考过,对于任何一个皇帝而言,这都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所以我们从不指望陛下会放弃对这一事件的追溯权。
但只要上皇还活着,陛下就会暂时忘记这段不好的记忆,但我们同样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陛下心里会留下一根扎的很深的针,时不时刺痛他一下。
所以我们应当期盼上皇长命百岁。
我们当初有多期盼上皇死,现在就要有多么期盼他长命百岁,毕竟上皇觉得自己五十出头的时候就说自己快不行,到了六十岁又说快死了,可到头来,现在都六十多了,不也还是很健康吗。”
陆预看着贾琏的笑和话语间的诙谐,知道还没到他知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他挺期待这个问题的回答的。
而贾琏也看到了陆预眼里的兴奋与好奇,笑意缓缓收敛,右手伸向火盆取暖,又讲出了另外一番话。
“荆夫,你知道在这场斗争中最可悲的是什么?”
陆预一愣,摇了摇头。
“谈到这个话题,就又要回到儒家的理论中去了。
先前说了儒家讲天子施行德政是为了获得天命即民心的眷顾,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做天子;而士大夫们讲为了保证、监督皇帝会施行德政,需要百姓支持他们,让他们代表百姓在朝廷里做官做宰,作威作福。
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政治斗争中,死了一个太子,废了三个皇子,换了四任首辅,其中三个还死了,被牵连致死、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德政的两面,化民和保民,我都没有看到。
只是纯粹地为了利益,可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又说利一一取自民间,偏偏在这里面我没看到一个百姓呀。
这难道不可悲吗。”
陆预只觉得莫名其妙,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琏二哥说这样的怪话,难道是忘了我们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以前李嵇在嘉祥三十六年还是春庆坊大学士时以《礼记》中《坊记》篇中的:
子曰:“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
这段话做题,给太学生们做讲解。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这次讲授在士人中引起轩然大波,进而扩展为长达数年的古今论战。
安徽出身的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的胡之问当时是刑部侍郎,是本朝初年学问大家方苞的门徒,就这事在国子监门前和颜元的门徒李嵇展开辩论,那天有上千人围观。
他哥哥陆安带着他去听了,其实具体讲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只记得时间长了,站地有点腿酸,想回去了,哥哥不让。
回去的马车上他问哥哥讲了些什么,好回去跟母亲讲讲今天干了啥。
他哥哥陆安说了很多,他只大体记得一些。
先说这句话虽然要紧,但与时局而言更要紧的是这句话的下一句,
子曰:“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春秋》不称楚越之王丧,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恐民之惑也。《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
只是辩论的两人都不讲这些,只在前一句上下功夫。
二人由礼谈到义,进而谈到利,在义利二字上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这会使得在嘉祥二十年以后有所缓和的儒家学派间的思想争论再度趋于激烈。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有的讲呢。
那时他傻乎乎地记了这些,回到家母亲问起,照着模子回了,结果母亲听了,一顿竹笋炒肉,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还非常不服气,挨打时还问为啥不打哥哥,这是他教我的。
不说还好,说了母亲突然流起泪来,也不打了,晚上父亲从枢密院回来,听了,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把他提溜到庭中,站了两三个时辰,不是大伯母过来劝解,他怕是站一夜,要死人的。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把他送回家,就出城去了,次日方归。听了这事,只又出门买了一个彩色泥塑娃娃和一本话本小说送他,然后去母亲院里站了一天。
现在知道了当年的事,回想起来,那时的哥哥已经不决定回头了,母亲正是因为隐约知道了些什么,才伤心。
于是想到这的陆预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四个哥哥听。
贾琏知道了,只是沉默,谢鳞、韩奇、萧愈的心情各不相同。
谢鳞父亲早逝,是长兄一手带大的,这件事,兄弟二人是同道之人;韩奇则是伤心多一些,父亲在这事上是支持的,站在背后看着他带着部曲出的门;萧愈毫无波动,那天举事的人中光他的堂兄堂弟就有五个,大不了一起死,下去陪祖父和叔伯们。
沉默中的贾琏想起前世看的一本小说,那个作者早该死了,不知是不是刀片寄的不多的缘故,活到现在。
关于那本书的故事有很多段子,关于一对父子是这样说的:与父亲一同战死,是儿子的荣耀;与儿子一同战死,却是父亲的耻辱。
可又不知一个父亲要送儿子上战场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没文笔去写。
但那一天的清晨,十三个少年做好了背靠背死去的准备,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伴随着朝阳的升起,迎接可能到来的刀剑葬礼。
那样的死亡也很好,一点都不孤独。
如此这般想着,洪暄在屋外敲了敲门,贾琏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还有事办,但接下来的事情陆预就不适宜参加了。
便同他讲,夜已深,该散了,明天还有的闹呢。
就在陆预起身打开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贾琏又喊住了,
“恭喜呀!”
陆预一脸懵,不知恭喜什么。
谢鳞笑着说,“伯母已经跟我们讲了,年后已为你选好了人家,是位知书达理的小姐,婚事约在下半年举行,在这要恭喜了呀。”
陆预脸上泛起红,加上方才吃了点酒,受了火烤,如今又站在风口上,愈发醉了。
愣在原地有一会,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是谁家的姑娘?”
“这不该由我们告诉你。”贾琏和蔼地看着他。
“哦哦...”陆预直点头,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却又绊了一下。
韩奇打趣他,俏声喊到,“晚上可别觉着热,脱了衣裳,小心着凉!”
这话激的陆预掩面夺路而走,连身旁打着伞的护卫都不等了。
庭院内的护卫们都笑了,黑夜里的笑声中带着欢乐,人总不能一直冷下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