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五年,腊月十一,大雪。
满天北风卷花落,人绰绰,眼迷迷,十丈远近,不识人物。
今日披上一层雪衣,迫于大雪盛、北风紧,只得下马步行的贾琏,抬腿下脚,低头瞧了瞧及膝深的积雪,抬头在这满天飞舞的银丝柳絮中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昔日可见的村落,只留的一两高立的烟囱。
心内不由骂娘,“今日这雪也忒大了些,下了一夜,瞧着也没个尽头,我用过早饭就起身,不料这十来里的路,走了这么久,回去得让平儿给我暖暖。”
回头朝跟在身后的陆预、傅赫等人喊道,“加把劲,到了北城门衙署去歇歇。”
话完,只看见陆预光张口,后用手比划,贾琏见了知道都听不见了,风儿都把话给吹散了。
于是继续埋头向前进,向钱进。
甄嬛传里沈眉庄的那句是怎么来着?“宁可枝头报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句是南宋亡国诗人,哦,讲错了,不好意思,是爱国诗人郑思肖在南宋挂了后,在元蒙统治下怀念故国写的,诗题《寒菊》。
我却有句杜甫的诗回他,“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两句不大对意,但不要紧,他写花儿,我讲人。
这般想着,贾琏一行人终于到了北城门,进到城门下,冰冷的厚砖墙终于给了人喘气的机会。
许是天气太冷,人烟稀少,这日头进城的怕是都有大病,守城门的步军营士卒都跑到城门后的小屋子里偷起懒来,只留一倒霉鬼,靠着墙根取暖。
那家伙黑瘦黑瘦的,见有人来,不起身,只在那大叫一句,“哪来的?”
估计是雪大了,他没看清,不论是人,还是衣服。陆预听了,丢了马,大步上前就是一脚,一脚不算完,拿起马鞭抡了起来。
“好了,不过是个傻子,干嘛和他计较。”贾琏掸了掸身上的雪,见陆预使起鞭子,便将其拦住。
“这身子满是雪,到他们屋子里取个暖吧。”
陆预放下鞭,点了点头,朝着那守门的骂道,“以后多长只眼,别你娘的不识五六,活该一辈子守城门!”
说完朝城门后的屋子里走去,贾琏将马交给傅赫,让他和陆预的随从牵了马,跟在陆预身后。
那守门的不过照例喊话,结果立时挨了顿拳脚,心内愤懑不已,可待挨完打,瞧了贾琏等人身上雪落后的衣服,顿时直跪在雪地里,磕起了头,便是这城门可挡雪,门下的雪也有一二寸厚了。
贾琏当然看见了,但没说话,这是步军营的人。前面的陆预已到屋子门前,一脚踹开门,风雪随着人气一股脑灌进屋子,惹的屋内大喊,“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看老子不....”
有机灵的瞧了眼人,马上改了口,“陆小爷,陆小爷,今儿您怎么到这来了,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话说着起身。
“瞎了眼了的,还不快弄上好的茶来,给陆小爷暖暖身子。”说话的将那靠着火炉的凳子用棉衣袖擦了擦,让陆预就坐。
陆预只看着不动,那人一时没搞明白这位陆大爷要干嘛。
“成闾,你也就这性气了,真是个生瓜。”
说着让出路,让屋内的众人方透过狭窄的木门,看到站在屋外被陆预挡住的贾琏等人。
名唤成闾、外披着步军棉甲、内着黑灰棉衣的粗糙汉子,立时走到门口迎了走进屋子的贾琏。
贾琏弓身进屋,看了快触头的屋顶,再看了比他还高些的成闾,问道,“怎么今日是你值守,也太懒怠了些,只放一个在城门守着,若是让人瞧见可不好。”
“二爷说的是,是我没用心,也到底是天太冷了,弟兄们受不住,方才见没人便进来躲躲。”
成闾引着贾琏坐了,屋内原有的十余人,多是呼啦啦出了屋子,到外取暖。
贾琏将手靠向炉子里的火焰,揉搓着手,待手不像之前那般僵硬,接过成闾从屋内一个小破木箱中取出来的劣质白瓷杯装的茶喝了起来。喝完一口,一边吹着,一边示意成闾坐了。
“怎么,今日你们营里的老爷们没出门来察察你们?”
成闾瞧了贾琏的神色,斟酌出一句话,“二爷说笑了,前日头预备冬日的大校,上官们劳累的很,多是日夜巡视、不曾懈怠的,等大校取消,曾都统方下令各部按例轮休。”
“今日如此大雪,二爷怎么出来了,是有什么事?若有用我们的,您只管吩咐。”
“没有的事,昨日我轮值结束,今日回府,不料雪太大了,便和陆预想着到你这取取暖。”
“原是如此,那二爷和小爷也太辛苦了些,我这还有一些吃食,您若不嫌弃,便用了,也是赏我们光。”成闾听了贾琏的解释,放松下来,取了放在桌上用纱罩子罩着、碟子盛着的一些肉脯,递到贾琏二人面前。
“你倒是个知心的,我正有些饿了。”说着,贾琏用手取了一片,放入口中。
待四人身子暖和了,胃也填了,贾琏便同陆预辞别,成闾站在门外,同十来个步军顶着风雪目送。
.......
这边贾琏同陆预分别,各回各家。贾琏回到自个院里,院内静静的,雪只浅浅的一层,只见里间平儿正躺着床上午觉,便未进屋子,在外间将披风卸了扔在一边椅子上,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将满是雪泥的靴子脱了,随意一丢,再从那不知在哪闲放着的无后跟的棉布鞋找来穿了,拖鞋也是鞋不是。
想喝口茶暖身,外间的茶壶里早已冷了,便想到里间瞧瞧,有没有热的,免得烧。
正巧平儿醒了,披着她那羊绒青绿柳叶褂出来,她看是贾琏回来,一手依着门,一手掩住打呵欠的红唇。
“爷回来了,也不叫人伺候,便是我睡着,你不想叫,那院里的丫头少了?偏一个人弄,你瞧这屋子弄的,到处是泥和雪。到时雪化了,你要是不小心踩着,滑了一跤,又要耽误事,且又不得劳累我们,怕是那会比在这伺候你还累呢。”
“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可进去给我找身衣裳来,若是冻坏了,你不心疼?”贾琏看平儿出来就说他,忙将她推入里间,自己也跟着进去。
平儿翻箱的空,贾琏坐到炕上,打开茶盖一看,也已是冷了。
由于得老爷病,只得叫人来,喊了一两声,一丫头进来,问是什么吩咐。听贾琏要喝茶,忙去取了热水来斟茶。
等茶好了,就弓身出去了。
“这是哪来的丫头,有点生。”贾琏换好衣裳,喝茶回想起刚才那丫头,心内想着。
平儿将翻的箱子整理好,合上。转身问,“爷怕是没吃过午饭吧,要不等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问安,也还未用过饭呢,等奶奶回来一道用吧 。”
“不急,我还没饿的急,就是冷些,你近前来。”贾琏说话将平儿上前的手握住,两手捧着,开玩笑说:“你这手比我可要暖和多了,不给你爷们暖暖?”
话未完,左手将平儿拦腰抱在膝上,然后双手搂住腰不放她离开。
平儿起初要挣扎,见掰不开贾琏那虎口成茧的粗手,也只得用手拍了贾琏的右手背,怨嗔道,“你就会欺负人家!”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挣扎了。
贾琏不说话,只紧紧抱住,将头依偎在平儿肩上,闻着空中微微散发的体香,不做它态。
不多时平儿见贾琏不似往常那般折腾,便想着瞧瞧,由于背对着,只将头稍稍偏转,瞧见靠在肩上的贾琏早已合上眼,睡了。
........
四季楼是京师有名的酒楼,自嘉祥14年就存在了,位于东岳山西街,距离文昌街、修敏街、国子监街距离适中,主食戏曲,副食佳肴。
没错,这是贾琏在去过四季楼几次后,对它的评价。因为它的菜确实不错,号称一年四季菜肴,四季都有,也就是你在冬季可以吃到春夏秋三季的时蔬菜肴,当然有吹嘘之嫌。
但人们常去是因为这楼正中央有个高台,四季楼常年养了一个戏班,每日表演曲目,说是一年之内绝无相重。特别时节还会请天下大班来演,昆曲、黄梅戏、陕西秦腔、越剧等剧种都是有的,由于京城达官显贵云集,一时有戏班或戏子得了贵人佳赏,便会名躁天下,出入王侯公府如同家常,一二入流的也有做了入幕之宾的,所以天下想得名的都想上台来演,无论人还是戏班。
这样的情况下,这个酒楼的生意火爆,寻常难有雅座,而楼高三层,又以二楼观赏位置最佳,相当于后世演唱会的VIp贵宾区。
二楼上间可遇不可求,若是吃上一顿,不论菜肴,但就座位,也要五十两一位。
所以贾琏听陆预要他请四季楼上间的时候,有些肉疼,毕竟他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又会大风刮跑的。
腊月十二这一天,贾琏来到四季楼前,此时雪已停了一夜,四季楼前更是无雪可踏。
贾琏站在门前看了匾额,领着傅亨进了楼,一进门,一小二打了千问道,“贵人可有订座?”
“没,现在二楼可还有位置空着。”
“雅间都没了,只余一二靠外的隔间了,贵人可要?”
“今日排的什么戏呀?”
“长生殿的惊变!”
贾琏方正抬头看高台,此时戏未开演,只有桌椅空物,听了小二的话,转过头来说,“就你刚才讲的隔间,要能看到外头景的。”
“好嘞,您随我来。”小二领着贾琏来到二楼,位子确实靠外,一个圆环状的蛋糕,被切掉一个扇形空间做上下楼梯后,外圆边同扇形边形成的夹角,正宗的后排靠窗、王的故乡,从这个位置往中央戏台看,怕是只能看到角儿的侧影,往窗外看,视野尽头是忠顺王府登鹤楼的影,要是那天雨密了些、雾重了些、风大了些,怕是瞧不到了。
贾琏不介意这位置,坐在背靠忠顺府同时背对二楼所有人的位子上坐了,背身听曲,向外观景。
等陆预在小二的带领下来了,不入座,而是问小二,雅间没位了也不是这能打发的,你当我们是谁,啊!叫你家崔掌柜的过来,我今日要和他理论理论,是他眼里往天上瞅惯了,瞧不起我们?还是你这没眼睛的乱做事。去呀!
贾琏等陆预将所有话说完,就让那小二走了,说不用理会,上茶就好。
邀陆预坐下,陆预则是不大高兴,“哥哥光诓我,说请我上间的,结果这位置,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脸都看不到。”
“这也不错呀,没人注意的,你坐我对面,这二楼所有人不都在你视线里。”
陆预沉默了,没搞懂二哥哥心里的打算,也就坐了。
二人坐着喝茶等了会,刘参方来,他见了贾琏抱拳告罪,“今日清点协里年末要发的军资晚了些,望大人见谅。”
“这有什么罪,你做的不还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你这叫先公后私,废而忘私。我还要给你在今岁的功劳簿上记一笔呢,坐吧,不用太拘谨。”
刘参坐了,贾陆二人分居他两侧,等用上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问贾琏,“不知两位大人有何事找卑职?”
贾琏没急着说,而是叫来小二,让陆预点了酒菜,等人走了方说起事来。
“今日原是我请陆预喝酒,想起有事找你,就叫你来了。”贾琏正式的开场白之后不做铺陈直取关键,“鲁元应之前代理协领时,第七协曾在今上三年秋按照惯例去了一趟张家口领取漠南三部当年的上贡马匹,是不是?”
刘参听了这话,只当雷劈了,里外不是人。没有马上回答,一二息的功夫,豆大的汗从太阳穴一直掉到衣上。
贾琏继续发问,“漠南三部报的是一千七百匹良马,实收一千七,但我有个问题,鲁元应未入账的是多少?”
刘参已在脑中开始编话,过了许久,方小心翼翼的说了句,“收缴马匹一应都是走的都是明账,从无私账,大人可翻阅往年文书。”
“嘉祥十五年,漠南三部上供三千五百匹;二十年,上供三千三百匹;二十五年,上供三千一百匹;三十年,上供两千匹;三十五年,因白灾,只上供八百匹;四十年,上供一千四百匹。对也不对?”最后四个字,贾琏一字一字吐了出来,对面的陆预埋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