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亲耳听到天幕下半部分究竟讲了些什么话语,但是凭借着他刚刚逐渐恢复的零碎记忆片段,再加上那些寺人极为反常的反应……
章丘心中已经能够估摸出个大概情况来了。
“微臣自行前往便可,不敢有劳诸位费心。\"”章丘面色平静道。
然而那几位寺人却相互对视了,认死理一般:“这可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恐怕容不得大人您自作主张!”
章丘强忍着刚刚苏醒过来时那种令人眩晕的不适感,暗自叹了口气。
看这样子,陛下此次应该是真的动怒了,否则这些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寺人又怎会如此强硬?
……
宏伟壮丽的宫殿正上方,赫然跪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便是威震天下、一统六国的始皇帝嬴政;而另一人身着华服,气质尊贵,正是自己的主君嬴晏。
尽管如今椅子这种家具早已开始广泛流行起来,但长久以来养成的跪坐习惯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变得了的。
左侧下方位置处的那个人,自章丘一踏入殿门,便立刻向自己投射过来一道充满敌意且极不友善的目光——丞相李斯。
章丘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朝着座上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微臣章丘,拜见陛下,拜见公子。”
嬴政稳稳地坐在上方,目光如炬,并未让眼前之人起身,而是饶有兴致地细细端详起来。
少顷,嬴政缓缓开口称赞道:“小十九,你的眼光着实不错。”
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从众多人才之中挑选出这些真正的大才,怪不得可以成功凑齐凌云阁十九贤臣。
听到嬴政的夸赞,病号小十九嬴晏应道:“父皇谬赞了,儿臣这点本事都是父皇您遗传得好!”
对于“遗传”这个词汇,嬴政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经在公孙轩所撰写的文书当中看到过相关的描述,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
嬴政闻言不禁轻笑一声“油嘴滑舌。”
说罢,嬴政这才对着下方的章丘随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道:“赐座吧。”
得到皇帝的旨意后,章丘终于得以站起身来,在一旁寺人的引领下,走到李斯的对面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章丘向着李斯微微颔首示意,表示自己的敬意,其表情显得十分谦和有礼。
然而,面对章丘的示好,李斯却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心中暗自骂道:“无礼之徒!”
毕竟方才向皇帝和公子行礼之时,章丘竟然独独漏掉了他这位堂堂的一国丞相。
不过,尽管心中有所不满,但以李斯的身份地位,实在不便与章丘计较这样的小事。
但这不妨碍他盯着其他事计较。
看向十九公子,疯狂暗示。
好像眼抽筋了。
嬴晏悠悠地将手中那只原本被拿来装模作样的精致茶盏轻轻放下,然后语气温和地对着章丘说道:
“李先生今日特地前来想要与你相互交流一番,恰好父皇与本公子对此颇感兴趣,所以也就一同过来凑个热闹罢了,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无需如此紧张。”
听听,这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毛病,但仔细琢磨一下——
简直就是胡言乱语啊!
和堂堂一国之相坐而论道,而且还是当着皇帝陛下以及未来储君的面儿,这能叫小事?开什么玩笑呢!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章丘这家伙显然也不能以常理度之,对于这种场面居然表现得颇为淡定从容,甚至还能迅速调整心态。
模仿着刚才李斯的神态动作,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笑容,朝着李斯拱手施礼并朗声道:“先生,请赐教。”
很明显,主君正在不露声色地帮助他。
仅仅只是称呼李斯一声“李先生”,其中所蕴含的深意便已不言而喻——
今日这场讨论不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章丘现有的官职地位。
在场的众人都是老狐狸,又怎会听不出来其中的弦外之音?
而李斯则是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梗之感。
想他李斯纵横朝堂这么多年,辅佐了一辈子别人家的君主,这还是第一次被君臣情秀到。
可惜此时嬴政并未有任何表态,李斯只得独自上阵,毫不拖泥带水地直奔主题问道:“听闻你有意开启民智?”
纯粹的法家弟子.章丘:“……”
人的思想总是矛盾的,就比如章丘现在,其实他现在还在纠结。可天幕一出,就算他不愿意也只能往那个方向去。
“汝可知商子曾曰:‘民不贵学问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勉农,勉农则民富,民富则国强’?”
希望黔首了解法律和愚民并不冲突。
“土地粮食乃是国之根本,而只有民一直愚笨着,才能不生事端、老实耕作!这才是国家富强之道啊!”
章丘皱眉,他问:“现如今泱泱大秦足够强大,但富在何处?”
李斯:“我大秦聚天下之财,如何不富?!”
“国富而民穷,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咳!”
嬴晏刚入口的茶险些当场喷出来。
瞎说什么大实话?!父皇还在上面坐着呢!!
他想过初出茅庐的章丘会被李斯绕沟里,但没想到这么快!
嬴政摩挲着最新定制的碉楼玄鸟花纹的陶瓷杯,杀气毕露。
这是不满朕啊……
但嬴政毕竟是嬴政,只要章丘真有才能,那么至少也要等他说完。
偏听偏信、太过情绪化,都是君王之大忌。
章丘听到主君的声音微微一怔,转头就看见捂着脑袋的嬴晏和一脸讳莫如深的嬴政。
心里一咯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但事已至此,一定要继续下去!
“李先生可曾攀越过山峰?”
然而,李斯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模样,他微微眯起双眸,反问道:
“阁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这与今日所议之事又有何关联?”
攀山自然是攀过的。
陛下欲封禅于泰山,朝中不少臣子都过去踩过点。
章丘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这其中关系重大!
当一个人身处山脚之时,望见那高山巍峨耸立,直入云霄,心中必然会生出敬畏之情,但同时更需要具备无畏的勇气和决心,方能勇往直前,毫不退缩;
而当行至山腰之际,云雾缭绕,缥缈如梦,此时就需要持之以恒的毅力去探索这片神秘之地;
待到终于登临山顶,俯瞰众生渺小如蚁时,则必须要拒绝骄傲自满的情绪滋生。”
稍作停顿后,章丘接着说道:
“因为在攀登的过程中,所处的高度不同,所需的心态自然也就各异。而且只有配以与之相对应的正确策略作为辅助,才能够攀得更高,走得更远呐!”
紧接着,话锋一转:
“昔日商君所言对于处于山腰发展阶段的大秦确实大有裨益,可以激励君王臣民们坚持不懈,奋勇向前。但是如今的大秦已然登上了山顶,若再继续沿用彼时之策,恐怕就难以适应新的局势!”
说到此处,章丘不禁摇头叹息起来,意有所指:
“只可惜有些人愚昧无知,不能做到居安思危,一味地傲慢自大,对世间诸事全然不知,如此下去,必将成为导致国家灭亡的祸根!”
听闻此言,李斯顿时眉头紧皱,面露不满之色,高声反驳道:
“陛下英明神武,推行书同文、车同轨以及大一统等伟大政策,这乃是赐予万民的恩泽;而我等身为臣子者,亦是个个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又何来傲慢之说?!”
面对李斯的质问,章丘只是冷冷一笑,回应道:“李先生又何必这般刻意回避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这话他要是应了,那岂不是同时得罪了陛下和满朝文武?!
习惯性给对面挖坑的李斯丝毫不慌:“你才是顾左右问他!我等论的是开民智!!”
“那好!!!”章丘快杀疯了,“李先生可是对大秦有怨?于陛下有怨?!”
“汝所言何意!李某对陛下与大秦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李斯简直想捂住他的嘴,他李斯挖坑最多也就是堵他仕途而已,章丘一开口想让他死啊!
嬴晏轻轻一笑,低声为李斯解围:
“李先生的确是对父皇和大秦赤胆忠心,只不过父皇若是不在,那就只剩下大秦了。”
就像是天幕之中李斯的选择一般。
千古一帝的思维模式不同于其他人,往往带有极高的先见性。
而作为这个时代难得能跟上嬴政思维的人,李斯有极高的私心,但另一方面,也有超脱旁人的眼光。
公子扶苏不足以支撑这个国家,他身后的儒家太过自以为是。
倒不如扶持一个傀儡上位,当时赵高只是恰好提供了一条捷径罢了。
不管扶持谁,只要对方能当一个傀儡,都行。
没曾想胡亥一力破万招,直接把棋盘掀了……
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眯起眼。
如果自己死的早,而李斯又没有做完事情的话……
要不要直接一道旨意送李斯陪葬?
李斯则是松了口气,给十九公子又加了一分。对不起十九公子,刚刚不应该腹诽你只顾着偏心自己下属。
十九公子果然是大秦麒麟儿!
章丘可没管这个小插曲,继续对着李斯开火:“那李先生为何要把万民之心推向六国?”
“李先生可知六国覆灭过去多久?民间能读得懂大秦律的能又几人?读得懂大秦律的又心向大秦的又有几人?”
“诚然,天幕现世为大秦引进了一批人才,但那些人才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被天幕吸引过来的人才不少,但因为大秦的锅,有人怀疑大秦养出来的“靖高祖”和天幕上的可能不一样,还在观望的其实也不少。
“他们不足以覆盖三十六个郡!郡县之下阳奉阴违,依旧遵循六国旧制的数不胜数!”
李斯自然知道这一点,要不然历史上他支持焚书坑儒难道单单只是因为儒法之争?
那是为了进一步愚民!!
“那应该进一步愚民才对!否则让民升起不该有的念头那才是毁灭!”
“现如今陛下之威、十九公子之名足以压制那些欺上瞒下之徒,只要有时间,不愁大势不成!”
是的,只要有时间。
秦始皇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天幕说他吃毒丹把自己给毒死在四十九岁……
李斯今天不太聪明啊!
章丘继续道:
“不该有的念头?不开民智就能阻止不该有的念头了?上古时期没有文字没有书籍之时打的那些战争都是假的不成?!”
“近一点的就说天幕所言的陈胜吴广,他们造反难道是因为认识太多的字,读了太多的书?”
李斯:“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法律!”
什么送不到就要死?
那么多青壮年,脑子有问题的才会在他们犯了点小错的前提下就杀了他们。
送过去服劳役不好吗?!
“这明明是那些法官不尽心!”
“法官”,是商君设立的向黔首讲解法律的官吏,同时也供给黔首询问和了解法。
章丘冷笑一声,回应道:“法官?什么样的法官?且先不提那些所谓的法官是否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阳奉阴违地行事,即便他们真能做到公正无私,又有多少黔首胆敢去向他们询问?”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对方,接着说道:
“以李先生您的出身背景,想必也曾与黔首有所接触吧?那么请问,您在昔日的楚国可曾见到有哪个平民百姓敢于去询问那些所谓的‘法官’?”
楚国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向来有着‘虎狼之国’称号的秦国了。
在那天幕尚未降临之际,又有多少来自六国的黔首一度认为,只要在大秦触犯律法,便会被活埋?
只能说大秦武安君的威名实在是太过深入人心了。
听到这里,李斯不禁语塞。的确如章丘所言,楚国自然也是设有“法官”一职的,只不过相较于大秦而言,其体系远不如这般系统完善罢了。
仔细回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未曾亲眼目睹过有平民百姓敢于向这些“法官”提出疑问或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