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为崔泽取暖的小炭盆在哔哔啵啵地烧着。
帐外风长啸。
崔泽撑着床沿下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需要扶些什么。
他摸索着,扶着,从窄小的床榻走到点着小灯的桌边。
桌上散乱地堆着这些天来傅玉同送来的金令。
再昏暗的灯下,杏叶形金令仍然光彩不减。
就连写满字的,字里行间皆在索青州军命的黄帛也在泛着丝帛特有的尊贵光泽。
崔泽一把将它们捧起。
在云青青睁大了眼睛和王秀张大了嘴巴的震惊表情的陪伴下。
他将金令带着黄帛全撒进炭盆。
炭盆里猩红的火点当场燃成夺目的火。
黄帛顷刻被焰火吞没。
幽暗的帅帐被照亮。
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
崔泽神色松快得像扯断了周身的枷锁。
他顿感身上一轻。
手脚上沉甸甸的感觉泻去,四肢又听他使唤了。
那个刹那,崔泽走向帅案。
他取来纸,抄起笔。
笔锋蘸饱墨后,崔泽下笔如龙。
很快,一封信写就。
崔泽仿佛大仇得报。
他摔下笔,于灯下拿过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宝剑。
长剑携风出鞘。
床边的炭盆仍在燃烧。
崔泽一剑挑入盆中,挑出一块烧尽的炭。
一出炭盆,将成灰的炭顷刻间变凉。
凉了的炭块落到崔泽手中。
崔泽走到被吹得发鼓,又落下的帐帘前。
就着风势,他执炭在帘上一笔落成浩大的“崔”字。
眼看“崔”字写就,崔泽将炭一抛。
他手中的剑向上一劈。
染过赤色火光的剑如龙击黑天上。
刺啦一声,冲天破云般,帐帘在最顶上被横着裂开。
势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的狂风从帐帘落下的缺口冲进来。
卷得帘布向里一扑,正好落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挽着帘布,提剑出帐。
在浩荡风中,在鬓发飞扬间。
崔泽剑指天上不断盘旋的苍鹰。
他声嘶力竭,纵横肆意地朝天怒吼道:
“我再不姓林,我姓崔!”
伴着崔泽的朝天怒吼。
肆虐地冲进帐中的北风扑向桌上。
狂风卷得崔泽才写毕的信袭向半空。
云青青伸手去抓。
她在风中抓住那封信。
信上笔墨已干,打头两个笔走龙蛇的大字筋骨傲立——
休书!
崔泽一身素衣立于狂傲的风中。
他吼声接连,震上天去。
“你们给林泽发的金令,关我崔泽鸟事!”
“众军听令——”
王秀从被震慑中惊醒。
他急急奔出帐来,抱拳单膝跪下。
他也声如雷震,回应道:
“青州军皆在。”
崔泽将手中白底黑字的帘布交给他。
“换帅旗。”
王秀接过崔字旗,由衷问道:
“林……崔帅,咱们真的反了吗?带大家回家吗?”
青州军上下心中全记挂着这一问。
众人如潮般从营帐中出来。
一层又一层地围拢到崔泽和王秀身边。
在众军的惶恐和期待的交杂中。
崔泽提着他剑上寒光犹利的青锋,望向天上的苍鹰。
他声震旷达的大地。
“不,如他们所愿,我带你们去击破北羌王庭!”
“携大胜回去,索他们的命!”
众军眼中惶恐散了些。
却还不是淬过火的坚定的刀兵。
因为他们不确定崔泽说的话是否会成真。
天已渐亮,天上只剩晓星残月。
崔泽剑指天上,指向阿舍萨桑死前再三向它祈祷过的星宿。
那星宿已在天明中隐没。
但崔泽格外笃定。
“北羌王庭的位置我已了然。”
整支青州军先是陷入沉寂,而后爆发出剧烈的高呼。
崔帅知道了北羌王庭的位置。
他们?他们真有机会打下北羌王庭!
众人如猛烈的风一样,都动起来。
打北羌王庭去了!
在天彻底亮透,苍鹰离去之前,青州军已如电般开拔。
鹰唳声中,崔泽率领全军向北也向东而去。
马上,崔泽一手拽着缰绳。
他另一手捂着自己铠甲的护心。
护心之下,云青青在里面埋了三根针。
三针定住他的心脉,护他一时无虞。
而云青青策马反向向南,奔回青州城去了。
她走之前,举起他写的休书。
“我替你把信送回去。”
“我也替你去寻拔针后救命的办法。”
云青青将崔泽写的休书折好收进袖中。
她起身站着,替着甲的崔泽拢好鬓发,戴上头盔。
替崔泽戴好头盔后,她的手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
“不过我这次帮你,我要收报酬。”
崔泽仰头望她。
“什么报酬?”
他想着云青青帮他那么多。
哪怕要他上天打龙,下海搏蛟,他都该去。
“你说,我照办。”
那知云青青在崔泽的肩甲上加了层不轻不重的力道。
她柔和的:
“你写了休书,身边的位子空出来了。”
云青青顿了一顿,坚定道:
“那位子我要了。”
崔泽闻言愣在当场。
云青青说罢,将手撤下。
她不等崔泽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帐外。
劲烈的风吹动她圆领袍的下摆。
她腰间坠的黛青色的丝绦在风中狂舞。
像一道浓重的墨,烙进了崔泽的心里。
崔泽没有声张,他在心里默默回了句。
好的。
崔夫人。
……
青州军在厚雪中拖出长痕。
苍鹰终于肯离去,向青州城翱翔。
军阵打头处。
王秀望一眼,嘀咕似的骂道:“畜生总算滚了。”
他心中有点不踏实。
王秀自己开解不了自己,于是问崔泽:
“崔帅,你怎么知道北羌王庭在哪?”
崔泽顶着风,策着马。
“王将军,你从漠北一路回来。”
“我问你,连接漠北各处草场的迁徙的路,多吗?”
王秀沉思,“不多,但也不少。”
崔泽抬头望了一眼北向的天。
“那一路都看得清玄武七宿的第四宿的路,还多吗?”
王秀会意。
“崔帅你是说,北羌人崇奉的天上的塔纳斯。”
“他们一定要走看得清的路,才好祈祷朝拜。”
“这么一推想,北羌固定走的路,少了很多。”
崔泽再问:“再加上阿舍萨桑带的路呢?”
寒风虽扑面,却不算那么凛冽。
王秀盘算起阿舍萨桑死前带的路。
路上有几处是有北羌部落迁徙的踪迹的。
不然他和崔泽不会上当。
但如果对比着天上星,地上的痕迹,一连起来。
延伸向北,只有一个点。
王秀胸中豁然开朗。
“崔帅,我知道了!”
“北羌王庭一定在那!”
王秀仰天大笑,恨不得夹紧马肚,纵马疾驰。
“北羌蛮子,你们王爷爷来了!”
王秀的笑声和喊声传出去。
青州众军瞧见他的样子,大家都兴奋起来。
众人更加确信,必有大胜在前方。
沉郁之气转眼在军中被一扫而空。
崔泽策马落在王秀后面。
他眼里的杀意更比王秀浓烈百倍。
朝中的人既然盼着青州军战败,盼着与北羌和谈掀风起浪。
那他就把北羌扬了。
崔泽身后,白底炭字的大旗在晴朗的寒天中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