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南站在回廊檐角下。
深秋的颜色浓重,枫树枯黄,山茶花煞红,映衬下的叶子颜色深绿,隐隐发黑。抬头看,天空湛蓝,云彩如丝绸一般。
万物寂静,能听见风的声音。
福奴送完画,气喘吁吁地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斥责道:“府上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到处缺人手,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点,跟我去四景园那边帮忙!”
陆观南没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低垂,漆黑冷淡。
福奴最是厌恶他这副云淡风轻的贵公子做派,“你是祁王府的奴隶!连王爷和王妃的命令都不听吗?你以为王爷和王妃想用你吗?不过是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下人不够,这才有你表现的份,不然谁愿意你这样身份的人出去丢祁王府的脸?”
陆观南终于开口了,平淡道:“世子有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不得离开。”
“好啊你,居然拿世子当挡箭牌!”福奴冷笑尖锐,“你这样危险又下贱恶毒的人,怎么配待在世子身边?”
陆观南渐渐收紧双拳,神色不变,只是音调轻了许多,“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我要见世子!”
陆观南的气势逼人,霎那间福奴竟有些不敢直视,梗着脖子叫喊,抬脚就要上回廊。陆观南突然横手拦住,侧目道:“等着。”
福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陆观南转身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声,“一个假货,装什么装,真当自己是高贵的公侯少爷!”
陆观南置若不闻,轻轻推开扇门,正要出声询问,然而到嘴边的话又如同下坠的石头,沉沉地落了回去,他不由地捏住门边。
屋内进了风,吹动浅紫色的罗纱帘,一袭白衣的湘露娇弱无力地躺在凌纵怀中,脸色绯红如漫天晚霞,双目水润,尽是绵绵情意。凌纵扶起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湘露揽着凌纵的脖子,伏在他的颈窝处。凌纵背对着门,陆观南只能看见他泛红的耳朵与脖子,倾向湘露的弯腰下俯的动作……
陆观南关上了门。
“世子呢……”
福奴才说了几个字,见陆观南的神色,竟被吓得一言不发。
陆观南咬后槽牙,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
“走吧,我跟你去。”
一路上,福奴在前面带路,不敢言语。等到了四景园,方觉松了口气,指手画脚地交代他任务,然后人便没影了。
陆观南打上一桶井水,身后忽然响起动静。他及时侧身,右手攥住对方往前用力一甩,男子失了平衡,脑袋栽进木桶中。木桶被撞倒,他也狼狈地跌倒,井水溅了一身。
一群人都围了过来。
陆观南拽着男子的后衣,将他往后一扔,随后扶起木桶,看着地上的井水,“这口井的水最甘甜。”
男子脑袋晃晃荡荡,被人扶起来,缓了一会才觉得不晕,愤怒如同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他气得发抖,抹了把刚浸在井水中的脸,怒吼道:“你敢对我动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少爷上啊!今天不杀了他,老子就不姓尤!”
场面一下子便混乱了,惊叫和起哄声连连。尤笠的家仆人高马大,气势汹汹地冲向陆观南,陆观南灵活闪躲,随后正面对敌,动作招式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拳拳到肉,下手极狠,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跪地求饶。
围观人群中即便是不通武学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尤笠怒骂,上前更是踹了家仆几脚,“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陆观南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灰尘,重新将水桶放下去。
“尤公子,请见谅,想必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众人意料不到,竟是陆温白站出来稳定局面。
尤笠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死盯着陆观南,阴恻恻道:“有什么误会?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将我故意踹到水桶里,害我出丑!陆大公子,你也不必替他说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等行径了,早在半年多前,他不就是因为恶意推你下河,才被赶出去的吗?”
“这……”提起这事,陆温白有些犹豫,“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况且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不过既然已经过去那么久,想必他也知道错了,尤公子,不必再重提了。”
徐钟搭腔,意有所指,“陆大公子,你好脾气,既往不咎,可人家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呢,大家说对不对啊?”
人群叽叽喳喳,以表赞同,又谈论起真假少爷一事。
陆观南随意一瞥,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一声。
尤笠火大,“你什么意思?!”
陆观南提上水桶,又是一桶装满的井水,自嘲似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像这样被万夫所指的场面真是好久没遇到了。”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尤笠胸中怒火急需发泄,二话不说上前踹翻了木桶,井水泼洒。尤笠抓住陆观南的衣襟,表情狰狞,“你别以为有凌纵……”
陆观南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轻而易举便摆脱了他的束缚,反手一拧,便听尤笠喊疼的尖叫声。陆观南听着厌烦,松开他的手臂,尤笠被甩得摔倒了地上,更加狼狈了。
“陆观南!你太过分了!”胡不为愤怒,却不敢靠近。
众人也全都愣了。这半年多,他们也曾不止一次见过陆观南受辱,一声不吭,浑身上下的伤痕和血,没个人形。但这回,是他第一次反抗。
陆观南没说话,扶起木桶,挂上绳子,再次放到水井中。
“你有什么值得嚣张的?!不就是仗着凌纵给你撑腰吗?”尤笠在下人的搀扶下起来,已经丧失了理智,“我告诉你,凌纵早就不能像以前那般猖狂了!他都不敢出祁王府!”
“祁王没了兵权,也没有官职,就是一个空头王爷,你还以为凌纵能像以前那样狂吗!他都不敢出祁王府!”
“尤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群瞬间安静,自动散开,是背着手的祁王。他多年征战沙场,即便身着常服,往那一站,自有威严。
尤笠也怕了,求助地看向父亲。
尤承打圆场,语气神色中却流露出矜傲,“小辈不懂事,气急败坏说错了话,祁王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尤大人不必多言,少年人之间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本王也不是小气之人。”祁王强忍着心中滔天恼火,挤出一个笑容,“今日奉陛下之命,才有的如此热闹的山茶宴,莫要扰了兴致。诸位也都散了吧,家奴做错事,本王会处置,只不过如今急缺人手,还是让他先做完手中的活吧。诸位也不要再聚集在这里了,前方还有好的风景。”
尤笠万分得意,正要问祁王处置陆观南之法,被父亲一把摁住,眼神示意,让他闭嘴,不要再闹了。
凌沧此时出现,敬佩笑道:“叔叔真是胸怀宽广,大度似海,侄儿心悦诚服。”
祁王也笑了笑,“薛王言重了,陛下亲自下旨,我不想辜负陛下心意。好了,诸位请继续赏景。”
祁王都发话了,人群散开。树影照下,脸色阴沉。
陆观南终于打上了一桶水,井水清澈,闪着粼粼的金光。他盯着那刺眼的光亮,心中顿生一股闷气,拍打水面,井水溅到脸上,一阵清凉。
也不知凌纵此时在做什么。
“你没事吧?”
陆温白还没走,目光中满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