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说出身份,蒋姑娘并不惊讶。
正德让村民押送到县衙后,她冷静想想,就猜到他是皇帝。
他自己证实了,她仍然稍稍激动一下。
“我知道你是皇帝,能将张永像狗一样呼来唤去的,除了皇帝,还会是谁呢?我不是你身边的余姑娘,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听说她脑袋有问题,这也难怪。”
正德深感绝望。
“你知道我是皇帝,为何不信张永有资格做孝子呢?”
“我没有不信。你知道我为何背对着你?你能否认我们一家人落到这地步,跟你有很大关系?没错,你救过我们父女的命,也给我们几年富贵的日子。可我们本来就有田产,有高楼大厦。我现在是尼姑,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你有理由将我碎尸万段。可你被人押到衙门,是我累死累活报信救你。你是皇帝,命值钱。这个情能不能扯平,就看皇帝了。你不会连一个尼姑都不放过吧?”
蒋姑娘口气怨毒,竟拿正德当仇人。
张永揪了揪正德的袖子。
“万岁爷,先回去吧。我这干妹子外表柔顺,性子刚烈,万岁爷饶了她吧。”
“她永远是你的妹子。”
他虽然搞不清楚蒋姑娘家破人亡跟他有什么关系,可当然也看出蒋姑娘恨他。
他丢魂失魄回到千户府,大半天都在发呆。
他失神地看着壁橱并排着的两瓶玻璃装香水。
两年前,他叫钱宁准备这两瓶香水,打算送给蒋姑娘。
不料让余姑娘的蛮语给迷住了,竟忘了送给蒋姑娘。
有一回,他见余甘拿它们把玩,觉得哪儿不对劲。
似乎余甘碰它们是一种亵渎,忙叫她放回去,以后也不要再碰。
香水再也送不出去了,却成为他和蒋姑娘的唯一信物,因而弥足珍贵。
他想,余姑娘会像蒋姑娘那样绝情吗?
他微服出宫听过议论,点选进宫的女子,有的哭得好不伤心。
她们不知道宫中有什么不好,可也不喜欢进宫。
他不敢贸然向余姑娘提亲,怕她不喜欢皇宫,也是个原因。
正德自己不喜欢皇宫,除其他一些原因外,与他喜欢过简直的生活也有关。
他甚至很少关心明天的日子怎么过。
两年前应付那次政变,他为国家大事绞尽脑汁。
似乎这是唯一一次,他对大明江山用心过。
大明江山好比是他的身外之物。
东、西厂密札,他也只关心刘瑾和内阁的关系,关心有没有边警,民间有没有扯旗造他的反。
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上心。
他能控制朝政,出自于政治敏感,是一种本能,与勤政毫无关系。
正因为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待在宫中。
可他得给余姑娘名分。
有名份就得在宫中过日子,接受繁文缛节的考验。
见蒋姑娘那样决绝,他担心余姑娘心底里也不喜欢他。
他不停地猜测,假如余姑娘不喜欢他,到底会不喜欢他什么呢?
五品以下京官在牢子里待一个晚上。
李东阳第二天上一份奏章。
他在奏章里写道,匿名信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形迹而遂其诈,各官仓促拜起,岂能知见?
况一人之外,皆无罪之人,并加处置,互相惊疑。
且天气炎热,狱气熏蒸,若拘禁数日,人将不自保。
刘瑾看他的奏章时收到密报,匿名信是对他不满的内官所为。
第二天,刘瑾才下令放了他们。
发生这件事,刘瑾却实实在捞到好处。
征得正德同意,将侥幸逃过一难、有名无实的司礼监掌印李荣发配到南京充净军。
刘瑾顺理成章接任掌印太监。
他一直防备李荣伺机反扑。可真正发生了,虽然有惊无险,他也吓得不轻。
黄伟说错一句话,也跟着倒霉。
刘瑾还通过这件事,发觉内官更不可靠。
他必须有大量只听命于自己的亲信。要有一个像东、西厂那样的机构。
两天后,经正德同意,刘瑾着手组建一个与东、西厂并行的机构。
刘瑾折辱百官没个谱,在那些官员放出来后,李东阳又上疏建言宽恤。
这回针对还在牢子里的马中锡那些人。
奏章发到户部。
户部覆奏,说粮草亏折,责任在专司,巡抚官总领大纲,宜从轻发落。
刘瑾在户部的覆奏上以正德的名义狂批数百言,大意是那些人都不能从轻发落。
户部尚书顾佐,是在韩文去职后接任的。
刘瑾对韩文恨之入骨,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搜罗罪名,要顾佐作证,顾佐不干,刘瑾早就连他也恨上了。
部议时,顾佐又为马中锡等人说话。
刘瑾发觉,没有尽早撤顾佐的职,是大大的错误。
李东阳名为首辅,远不如刘瑾有权,日子过得十分窝囊。
不明真相的,将天下官员受此大祸的责任,都推在他身上。他是既窝囊又受气。
培训庶吉士是大学士的兼职。
李东阳失意后,更喜欢与庶吉士讲经论道。
庶吉士并不怎么买他的账。
庶吉士经常告假。
有鉴于此,在会簿上写一首诗:
“回廊寂寂锁斋居,白天都销病历假,穷食大官无寸补,绿荫亭上勘医书。”
意思是他这个大学士来讲课,却找不学生,只好检查他们告假是否真的生病了。
有人在他的题诗后也写一首:
“文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水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李东阳是茶陵人。
人都说鹧鸪啼声听起来像“行不得呀哥哥”。
李东阳的前面无路可走。
作者劝他及时抽身,回茶陵安度晚年。
既然功成名就,何必留下不光彩的晚节呢。
刘瑾接替李荣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有名又有实的内首辅,势必更加肆意妄为。
李东阳的日子将会更加不好过。
刘瑾当的确变本加厉。
这年八月,吏部尚书许进因为推荐他深恨的原右副都御史、他的陕西老乡雍泰为南京户部尚书,终于激怒了他。
他勒令许进致仕,让刘宇接他的任。
又提拔曹元为兵部尚书接刘宇的任,将上任四天的雍泰也勒令致仕了。
曹元上任就接到两广总督陈金再次上奏田州岑猛不赴贬所一事。
奏折下到兵部,曹元必须提出处理建议。
这事一直没法解决,原因是刘瑾罩着岑猛。
可万一正德追究,肯定要找人顶缸。
曹元不愿背这个黑锅。
刘瑾迟迟不肯处理,出事想必要拿人做替罪羊。
曹元劝他就算不逼岑猛赴贬所,也该想办法敷衍了事。
意思明摆着,就是要他先找好替罪羊。
刘瑾想想也是,他将焦芳、刘宇等人叫到他的私宅里商讨一个办法。
焦芳建议拿刘大夏和番潘等人顶缸。
刘瑾以为刘大夏等人没有大的过错,如此处置怕人不服。
他虽然不怕众怨,可也不是一味横行霸道,不但在意舆论,也还注意公道。
官员让他一撸一大把,的确也不能说他一点公道不讲,只能说他这人心狠,不怕得罪人。
也是这个原因,他肆意折辱百官,李东阳等人虽认为过分,可也不好跟他硬顶。
举例说,韩福清理湖广二十年所欠租赋,一家伙弹劾湖广官员一千多人。
涉及一千多人的案子跟贪墨无关,所以朝野大哗。
刘瑾逼于公议,也只好以正德的名义下旨切责韩福:
“湖广军民困散,朕甚悯之。福(既韩福)任意苛刻,甚不称朕意,令自劾,吏部举堪代者以闻。”
总算刘瑾还眷念韩福,只令他自劾,没有将他法办。
此事的处置跟他以往的处事大不一样,倒是让百官大跌眼镜。
不过也能说明刘瑾在意舆论,不是一味横行霸道。
要找两个比刘大夏和番潘更适合的人。并不容易。
刘宇见刘瑾决断不下,就说:
“相爷以为刘大夏廉洁吗?他一个拿俸禄的人,家产巨万,如果抄了他的家,至少能抵上边费三年的用度,这些钱从哪儿来的?还不是平时贪墨得来的。”
刘瑾这才下了决心,下令逮捕刘大夏、广西巡抚潘番和知府谢湖,异打算以激变律处死刘大夏。
都御院不同意。
内阁李东阳、王鏊和杨廷和也不同意。
王鏊说:“岑猛只不过不赴贬所而已,并没有兵变,怎能以激变律处死刘大夏呢?”
刘瑾见他说得在理也没有办法。
可他还是派人摸清刘大夏的底细,并不像刘宇说的那样有钱,才饶过刘大夏一命。
这事弄得有点被动,原因是误听刘宇的话,以为刘大夏真的是个大贪官。
后来刘瑾才知道,刘宇在大同巡抚任上,大肆行贿权贵,朝中大臣推荐他可堪重用。
时为兵部尚书的刘大夏向孝宗皇帝揭发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结下冤仇。
刘宇建议拿刘大厦顶罪,无非借机报复。
刘瑾十分恼怒,将刘宇叫去臭骂一顿。
可他也没有饶过刘大夏等人,而是同意焦芳的意见,将刘大夏等三人发配充军。
焦芳告诉他,还在立威的时候,放过刘大夏等人,再出什么案,一些人都会存侥幸心理。
田州一案也得有人顶缸。
这是正德三年九月发生的事。
刘大夏已七十三岁,走出诏狱,解差押送他去甘肃充军。
经过大明门时,他跪在地上向紫禁城磕头,才起身大踏步而去。
京城市民晓得刘尚书是忠臣,在街头摆香案祈求他能平安归来。
刘大夏倒看得开,官兵操练,这老头也荷戈上场。
他毕竟当过兵部尚书,而且上了年纪,主官劝他在兵营歇着。
他反而搬出一套大道理。
“当兵的哪能不操练呢?”
他充军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哨所,因他而大大出名。
附近丘八休假时就赶过来,看昔日的兵部尚书操练,当做是开一回眼界。
这年八月,户部尚书顾佐勒令致仕,起复还在服丧的刘机顶他的职。
做官的爹娘去世照例服丧三年,不满三年的复职叫做夺情起复。
刘机才半年就起复了。
正德因为马永成调教的鹦鹉回宫呆几个月,又回千护府,大半年不在宫里住。
马永成的愿望落空。
作为乾清宫管事牌子,他的势力大不如前。
不管在宫里或者在宫外,他和手下办事都不像过去那样利索了。
再这样下去,马永成担心自己变成无用的废物。
他只好放下架子从刘瑾身上想办法。
这天,刘瑾带着内使小火离开内阁往河边直房,马永成拦住他。
马永成过去高兴时称刘瑾老刘,不高兴称他刘老西儿。
这回他称他相爷。
“相爷,兄弟晚上在寒舍略备菲酌,请相爷赏脸过去喝两杯。”
刘瑾听他这么称呼,身上汗毛全竖起来。
马永成跟他随便惯了,忽然变了一个模样,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刘瑾想想就明白马永成巴结他的原因了。
刘瑾并没有亏待他。
往前的说,正德二年提拔八虎的父亲为锦衣卫指挥使,马永成父亲已死,可也赠封了这一官职。
拿近的说,今年三月份大考,马永成推荐的几个人,他全都让他们金榜题名。
相比之下,其他八虎提什么要求,都让他拒绝过,唯有马永成从没有拒绝过。
刘瑾觉得尴尬,想开开玩笑消除他的小家子气。
“老马,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是不是万岁爷不在宫中,你觉得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