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走了吗，拉克？” 奥古斯特微笑着问我，朝我伸出手。我点点头，握住他伸来的手，与他并肩前行。
昨晚我屈服于饥饿，出去捕猎了。但是…… 我没有捕食人类。我没有主动寻找目标，也没有跟踪任何人回家。我差点就那么做了，但每当我尝试时，记忆的片段就会让我僵在原地。谢里夫哭泣的脸。我那些火上浇油的话。当我当着他父亲的面吞噬他妻子时，他父亲眼中那彻骨的恨意。
人类似乎会遗忘，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会逐渐模糊。但我不会。每一段记忆都无比清晰，从鲜血的味道，到压抑的尖叫，再到受害者脸上闪烁的汗珠，一切都历历在目。然而现在，我对这些记忆的含义有了更深的理解。似乎每一天我都会学到一些新东西，让那些旧记忆又添一层新的恐惧。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进食。
森林里有许多生物。我并非没有选择。但当我抓住某个猎物时，我又会想：要是这会让我成长或发生变化怎么办？要是这一顿就是毁掉我脆弱伪装的转折点怎么办？最后我选了一只小生物，它会飞，但不是鸟。这一顿并不够，但我不敢再多吃。我内心有个声音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不吃人类，那我待在这儿干嘛？那不是我的目标吗？干脆回到森林，尽情吞噬，变得强大。
这时奥古斯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我身体的颤抖停了下来，思绪也被拉回到当下。我们正返回教堂，那个举行葬礼的地方。不过今天，奥古斯特想让我看看一个不那么庄重的活动。他每周都会参加这个活动。当我提出要一起去时，他非常高兴。今天，大家聚在一起休息、接受教导、增进彼此感情，同时向迷雾守望者祈祷。
管它什么迷雾守望者呢。
我们走进那个巨大的房间，找了座位坐下，不像葬礼时那样挤在中间过道。房间前方没有我受害者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讲台，后面站着一位年长的女士，她亲切地微笑着，看向我们所有人。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她甚至还与我对视了一眼，不过我很快就移开了目光。我依然穿着斗篷，戴着面具，尽管奥古斯特温和地劝我，至少今天换身别的衣服。好像我有得选似的。他推荐的其他衣服都不够宽松，藏不住我多出的那双手臂，更别说我身体的其他变化了。我的头发开始有点不受控制，即便我用蛛丝把它束起来，还是会从兜帽里钻出来，但这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很多人类都有黑色的头发。
“欢迎大家！” 讲台后的女士大声说道，她的声音响亮得惊人。我想在这么大的房间里，她必须这么大声才能让每个人都听到，但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么大声的！她是怎么做到的？
“欢迎大家来到这个冥想与敬拜的美好日子。” 女士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们的社区仍沉浸在失去领主和夫人的悲痛之中，愿他们在守望者的怀抱中安息。塔夫坦领主管理丰富矿脉的才能令人无比怀念，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周，我们将有幸迎来埃特纳夫人和她的妻子，由她们接手这项工作。埃特纳夫人因设计并建造了利蒂亚谷物闸门而晋升，毫无疑问，她完全有能力支持我们这个充满活力的社区。”
她停顿了一会儿，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有人兴奋，有人担忧，还有人不满。但当女士再次开口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还有一则不太愉快但同样重要的消息。” 她语调庄重地说，“有报告证实，塔夫坦领主和夫人，以及他们勇敢的护卫，是被一只来自海岩城的活体武器杀害的。”
房间里再次爆发出一阵低语，这次比之前更大声。海岩城？什么是海岩城？是我杀了他们。他们是说我来自那里吗？但我是从森林来的呀！
“别害怕，新塔尔西的人们！” 女士说道，再次让房间安静下来，“国王的愤怒强大且正义。猎人们已经被派去保卫我们的土地。海岩城必将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今生如此，来世亦如此。”
赞同的呼喊声在房间里回荡，讲台后的女士看到这一幕，满意地微笑着。现在想来，她的穿着似乎与我见过的其他人类都不一样。她身着一袭纯白的飘逸长袍，裙摆到腿部逐渐散开，形成一系列舞动的布条，让人联想到这建筑周围那些如触手般的柱子。她头上戴着一顶简约的帽子，这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帽子上醒目地装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人眼图案。
“我们饱受打击，心怀恐惧，压力重重。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质疑并对我们的造物主发怒。所以今天，我选择以我们世界中的艰难困苦为主题进行布道。如果迷雾守望者是仁慈的，那为何他所创造的世界，我们的世界，会有如此多的邪恶？”
迷雾守望者创造了世界？我向前倾身，全神贯注。有某种存在创造了整个世界！我以前从未想过这点！
“这个世界常常黑暗，” 女士说道，“我们的土地危机四伏。我们挣扎求生，奋勇战斗，敌人从内外夹击。孩子与父母分离，父母与孩子离散。死亡，无论多么短暂，都是一场将我们撕裂的悲剧。但我们必须时刻铭记，死亡只是暂时的。我们最终的归宿并非这片严酷的土地，而是与我们的造物主同在。”
她又停顿了一下，但这次人群中没有低语声。
“善良之人应得善报，而非残忍之人。但我们以何种标准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呢？我们如何洞察自己灵魂深处的本相，并且毫无疑问地知晓自己应得的命运？”
她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正是在艰难时刻，我们的本性才会显露出来。真正善良的人，不仅在自己有余力时提供帮助，更会在最黑暗的时刻，即便一无所有，也伸出援手。尽管这听起来困难重重，甚至近乎不可能，但这确实是最崇高的生存之道。只顾及自己的人，只有他自己顾自己；而当我们彼此扶持时，所有人都会相互照应。如此，我们便能坚不可摧。这就是‘社群’的美德，正是世界的严酷让我们懂得了这一课的重要性。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彼此。在彼岸的世界，我们将生活在一个超乎想象的庞大社群中，那里汇聚了曾经生活过的每一个人。在这个共同体中，自私没有容身之地，任何残忍的愚人都无法破坏这份和谐。”
“愿守望者保佑我们。” 人群中有几十人齐声低语。
“社群，” 女士重复道，“是我们首要的伟大美德。其次是智慧。正确行事并非与生俱来，我们必须学习、接受教导，并且每个人都要亲自培养与其他美德相符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勤勉，这第三种美德，是智慧与社群得以立足的基石。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尽自己的一份力，将自己和我们的社群发展成我们可以为之骄傲的样子。守望者青睐勤奋好学、强壮有力、富有创造力且不知疲倦之人。我们的社会必须向前发展，我们必须应对守望者赋予我们的这些挑战，因为这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从最卑微的洗衣工到最强大的战士，每一份努力对于我们的目标而言都至关重要。带着活力与自豪去工作。”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依然安静的人群。我全神贯注地聆听每一个字，将它们永远铭记在记忆中。
“第四种美德是宽恕。守望者审判有罪之人，但我们不应如此。所有人都会犯错，所有人都会迷失。如果我们无需学习，这世界便称不上是一场考验。那些犯错的人必须被鼓励重新尝试，超越失败，完全融入我们光荣的社群。然而，不要把宽恕与冷漠混为一谈。老师有时必须严厉，慷慨之人不必是愚人。因此，我要提醒你们所有人，我们的第五种也是最后一种美德。”
她收起了笑容，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义愤，” 她庄重地说道，“这是我们对真正十恶不赦之事所怀有的愤怒。珍视这种情绪是一件危险的事。屈服于愤怒往往是愚人的行径，人们常常被嫉妒、贪婪、自私和懒惰所迷惑，陷入不公正的愤怒之中。然而，当一个孩子在街头挨饿，当我们看到一个女人脖子上有深色的瘀伤，当我们敬爱的领袖在夜里被夺走生命，他们的儿子沦为孤儿…… 在我们内心涌动的情感并非罪恶，而是正义。拥有纠正错误的动力和意志，这就是义愤。那些面对邪恶却不挺身而出的人，与邪恶本身无异。”
我震惊地坐着，消化着这一切。奥古斯特的许多话…… 是从这里来的吗？然而，我没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女士又讲了几句后，其他几个人走上舞台…… 然后他们开始唱歌。歌声很美。似乎很久以前，一个人的歌声就曾让我着迷。几十个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创造出了更美妙、更复杂的旋律。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声音。
但这也是一种折磨。
克莱雷塔。克莱雷塔。我紧紧抓住头顶，用力捂住耳朵，试图淹没这声音。不，不，不！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双眼紧闭。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我回忆起过去的画面和声音。我们共度的时光不由自主地浮现，我撕扯她四肢上的肉时，她的歌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一次次差点杀死富尔维亚时，她绝望的尖叫。她看着我的眼神，那些表情如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如幽灵般挥之不去。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愚蠢的小镇？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为什么我不能就待在森林里，在那里我很快乐。为什么那些人类不能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
“拉克？”
奥古斯特的声音在音乐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我立刻看向他。我又开始颤抖，呼吸急促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离开吗？” 他问。
我拼命点头。奥古斯特轻声向我们附近的人道歉，他们让出空间，让我们从长椅间挤出去，离开了教堂。一出来我就飞奔而去，从教堂后面冲出去，一直跑到再也听不到一丝歌声。
我的听力非常好。等我停下来时，已经到了奥古斯特家附近，我想都没想就进了屋，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摘下了面具。泪水已经把面具浸湿了。
“拉克？拉克，你在里面吗？”
奥古斯特比我慢得多，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追上我。我不想回答，但我仍在抽泣的身体出卖了我，急促的呼吸声让他知道我在里面。
“拉克！嘿，你没事吧？”
富尔维亚。求你了。你是我的一切。
“我…… 我没事！” 我哽咽着说。
你吃了我！
我听到他朝门走来。就是现在，一切都将在此终结。他会违背诺言，走进房间，看到我然后 ——
我听到他小心翼翼地在木门另一边坐下。只是…… 在附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从未伤害过我。
而她也没有。
你让我在折磨朋友和看着她死去之间做选择。
“我不知道。” 我低声说。
我希望他们把你的尸体带给我。
“我不知道！” 我大声回应。
当然，记忆不会回答我。但我还是对着它哀号，愤怒、恐惧和悔恨随着泪水一同涌出。
“对不起！对不起！没人告诉过我！”
我记得每一口咬下去的感觉，每一刻牙齿穿透皮肤、咬碎骨头的瞬间。鲜血溅到我嘴里，顺着我的脸和喉咙流下。那些尖叫、泪水，她一次次哀号着求这一切结束的样子……
这是一段如此 “快乐” 的回忆。我喜欢这样。即使现在，一想到那些美妙的感觉，那次成功狩猎无与伦比的快感，我的饥饿感就又被勾起。
“对不起。”
过了很久，我的眼泪才流干，这让我既口渴又饥饿。我既想要血，也想要肉。但我很害怕。我不想去捕猎。人类、动物、怪物…… 我什么都不想捕猎。
“你可以被原谅。” 奥古斯特轻声说。
我的呼吸在喉咙处凝滞。奥古斯特一直都在那里，就坐在门的另一边。他当然在。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涌起一股特别的暖意，稍稍驱散了一些痛苦。
“当然，我不能成为那个原谅你的人。” 奥古斯特说，“对我来说，拉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充满好奇、活力四射、勇敢莽撞…… 正是我这个老人需要的，能给我的日子增添更多生机。在我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我看到你成长了许多。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 我知道你很坚强。坚强到能独自来到这里。我也知道很多年轻人会因力量犯下严重可怕的错误。有时候，守望者在我们还没准备好时就考验我们。有时候，我们会失败。但你可以被原谅。你心中有善良，拉克。”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把面具重新戴回脸上。我站起身，缓缓打开门。奥古斯特就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等待着。他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它，帮他站起来。不知为何，他非常非常虚弱。能在这种事上帮到他，感觉很好。
“如果…… 如果我不能被原谅呢？” 我沙哑着声音问他，“如果我应得…… 应得义愤呢？”
“哦，拉克。” 他回答，表情悲伤得让我觉得他可能也要哭了，“你不会的。你当然不会。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你应得义愤。这与你做了什么无关。这关乎你是谁。”
我是谁？但…… 这并不好。这更糟！我是拉克！
而拉克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