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绯红榴花
大理寺地牢的铜锁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奚昀踏入审讯室时,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烛火在青砖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将他的身影拉成细长的鬼魅。案头半截残烛淌着血泪般的蜡油,忽明忽暗地映着对面囚犯深陷的眼窝。
蒋德泉的官袍早被扒去,单衣上洇着暗褐色的血渍。铁链绞着肿胀的手腕,指甲缝里还嵌着金丝楠木的碎屑——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知府书房抚摸黄花梨镇纸时留下的痕迹。
狱中条件艰苦,加之他内心崩溃绝望,短短这几日竟然瘦的连面颊都缩了进去。
奚昀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走到蒋德泉面前,坐下来,很平静地看着他。
他勾了勾散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发,用银簪挑亮烛芯,火光霎时照亮他袖口暗绣的云雷纹。
“蒋大人,”奚昀的声音亲切,仿佛在与人闲谈,“您识得我是谁吗?”
蒋德泉抬起头,很快看了来人一眼,嘴唇微微颤抖,没有说话。他不认识奚昀,未曾见过这张俊逸的、朝气的脸。
奚昀微微一笑,“蒋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与您聊聊。说起来我也是青州郡人,生在上凌府松水县洵阳村。”
蒋德泉的脸色在听到“松水县”的一刹那变得无比苍白,他低下头,声音微弱:“原来是奚大人……”
“厚垚陂是我千辛万苦去求来为乡人筑起抵御天灾的防线,蒋大人您怎么可以欺瞒圣上,贪赃枉法,拖沓工程呢。”
奚昀声音从头到尾都很平和,不含愤怒,但听到蒋德泉耳里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汗毛,战栗着,身体在细细颤抖。奚昀见状,继续说道:“蒋大人,您坏事做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蒋德泉忽然偏头,目光浑浊的看着奚昀,道:“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供养他们,他们却弃我于不顾,这就是我的报应。”
他突然剧烈颤抖,铁链撞在石凳上迸出火星。奚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展开——半块发黑的麦饼,边缘还留着细密的牙印。
“这是令千金昨日托狱卒送来的,说您最爱吃这种掺了麸皮的粗粮。”他看见对方瞳孔骤缩,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艰难滚动。
走出蒋德泉的牢房,在转角处,走出牢房时,奚昀扶着渗水的石壁干呕,喉间翻涌着腐肉与绝望交织的腥甜。胃里已经空了,现在吐出来的是酸水,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才扶着墙支撑着自己慢慢平复呼吸,喉咙滚动着,口中涩意仍在翻涌。
他整理好自己的面部情绪和肢体动作,很缓慢地走出了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房。
许少卿见他面色尚且正常,便问道:“聊得如何?”
蒋德泉已经审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接触不到最核心的部分,只是一个边缘人物。许少卿心里很清楚,李承胤第一次过来审他的时候已经把他吓得全部招供了。
“挺好的。”奚昀递给他一份笔录。
许少卿接过笔录时,发现纸页边缘洇着几点暗红。
他抬眼望去,年轻修撰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牢房青苔的痕迹,而那双总噙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竟似淬了寒冰的剑锋。
“什么?”许少卿的目光在触及笔录内容时骤然泛起光芒。
“提审遗漏的部分。蒋氏在江南的木材生意是蒋德泉接管的,有个人从蒋德泉手里购置了大量的棕树皮。”
防雨的蓑衣是由棕树皮制作而成的,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购置一批量的棕树皮。奚昀听到后的第一反应是奇怪,商人吗?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应该没那么简单。
“买主描述他们那边气候潮湿,常年下雨,雾雨蒙蒙……”
奚昀心中“咯噔”一下,行军打仗的人,在潮湿地带行军打仗的人。
“买主可有留下姓名?”奚昀顿了顿笔,问道。
“姓尘。”
“陈?”
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砸在“陈”字上晕开黑斑。
“尘埃的尘,并非耳东陈。”
垂下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翻涌的难言,奚昀将“陈”字划去,写上了尘埃的尘。
“尘先生要的蓑衣,可遮得住南诏的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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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如何发展奚昀已经无暇顾及了。
暮色中的朱雀大街浮动着槐花甜腻的暗香,奚昀蜷在青帷马车里,指尖深深陷入胃部痉挛的皮肉。
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前,云雾早已候在门口,见他脸色苍白,连忙上前搀扶。奚昀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任由他扶着自己进了内院。院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如火,却衬得他愈发憔悴。
春夏之交的湿热天气让他发起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翰林院给批了五日病假,他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碗,舀一勺小米粥缓缓送入口中。
“再添半碗可好?”云雾轻声问道,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眸中映着烛火的微光。
奚昀这两年身体调理的不错,已经许久不曾染过风寒发过烧了,去年寒冬腊月里他都活蹦乱跳的,如今却在绿荫已成,风光秀丽的时节里生病了。
这可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尤其云雾,好不容易才把相公的脆皮体质勉强调理好,结果又病倒了。好在他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安心养身子,奚昀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是被照料的极好。
退烧之后嗓子哑的像鸭子叫,他叫了几声“雾雾”把云雾难听的勒令他不许说话了。
奚昀摇了摇头,将碗搁置在一旁,目光落在云雾面前的酸辣食物上。红艳艳的辣油在碗沿凝成血滴状,还有一小碟腌梅子,酸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云雾畏热,素纱长衫下微微隆起的弧度随着呼吸起伏,腕间翡翠镯碰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越的脆响。
云雾从前并不爱吃酸,如今却对这些酸辣之物情有独钟。
“又吃辣的又吃酸的,是不是有两个?”奚昀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调侃。
云雾一愣,垂眸看了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道:“应该就一个吧。”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惹得奚昀忍不住笑了起来。云雾见他笑得开怀,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也抿了抿唇,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奚昀这场病来得蹊跷,却也来得正是时候。短短五日内,朝堂风云骤变。顺国公抱恙,蒋惠妃降为惠嫔,禁足钟粹宫;蒋氏一党的官员或杀或降,泰王李承坤被免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一职,禁足泰王府。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只五日,蒋氏便倒了一大片。奚昀躺在摇椅里听齐鸿之说这些事情。
“谁出的手。”他轻声问道。
“顾相,柳太傅联合御史台。”
“不错不错。”
奚昀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做事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余地都不给,旻王殿下果然是下了死手。
“过几日我要启程去岭西了。”齐鸿之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
奚昀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震惊与难言:“你也要离开京都了吗?”
“离开几个月,会回来的。”齐鸿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需要一个立身的功勋。”
“这么快啊。”
之前就有传言,明仁帝想让旻王去坐镇岭西,把改革的事务尽快安排妥当好举国推行。
“对。”
奚昀的目光落在齐鸿之腰间悬挂的玉佩上,表面的饕餮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问道:“那楼小……那你夫郎知晓这事了吗?”
齐鸿之沉默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我今晚会和他说的。”
奚昀不再多言,只是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暮色中的石榴花在风中摇曳,红得刺眼。